11月22日,“钦案中的历史现场——《盗臣》新书分享会”在北京三联韬奋书店(美术馆店)举行。原国家清史办主任、《盗臣》作者卜键和三联生活周刊主编李鸿谷,围绕新书展开对谈。分享会由国家图书馆研究馆员郑小悠主持。
新书分享会现场。
历史纪实新著《盗臣:乾隆四十六年钦办大案纪事》近日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作者卜键,原国家清史办主任、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常务副主任,主持《清史·边政志》,主编《清代教育档案文献》等。本书以乾隆朝震动全国的甘肃捐监冒赈案为主线,围绕核心人物王亶望,用近乎“历史侦探”的细密功夫,把一桩二百多年前的巨贪案从故纸堆里完整复原,既让读者看见权力的暗影,也让人在盛世图景下读出制度与人心的裂痕。
写《档案》里没有的人性与人情
在新书分享会上,谈及写作《盗臣》的缘由,卜键回忆到,有一次看到一个档案记载,乾隆骂浙江巡抚,说这个小子是一个盗臣。这句话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个故事在清代很多人关注过,《乾隆朝惩办贪污档案》里,关于王亶望有厚厚的一沓,关于陈辉祖的档案又是厚厚的一沓。档案记得很细,研究得也很细,把涉及的贪官名字、人数、惩办方式都一一记录在册。
原国家清史办主任、《盗臣》作者卜键。
“我是想写《档案》里没有的东西——人性的东西、人情的东西。设身处地去想,如果我们做了大官,被很多人哄着,有了很多机会接触到钱财,家里又不怎么富裕,会不会越界?”卜键说,这些贪官很多都是能臣、能员,做事干练,有很多德政,很爽朗,够朋友,有很多优点。但是一旦越线,被钉在耻辱柱上,就很难有一个客观评价。“我要考虑他怎么样从一个干练、脑子不糊涂的人,走到了这样一个糊涂的状态。人心惟危、道心惟危。就是人的自信不要太强,每个人都有可能犯错误,犯罪,我们怎么样在关键的时候割断它?我想这是我力图发掘的,所以我写了这本书。”
乾隆、王亶望、陈辉祖,是《盗臣》中的三个主要人物。卜键坦言,这些年自己主要研究乾隆,对乾隆难免有很多设身处地的理解。“但这两个案子没有乾隆发现不了。甘肃发生叛乱,乾隆派了部队、大员到当地评叛。他们的奏折里报告说下大雨、下小雨、下中雨,反正老下雨。乾隆立刻想到捐监,他们不是说干旱?怎么你们去平叛就那么多雨?怎么回事,去查一查。是这样揭开了甘肃的捐监冒赈的盖子,一查就查出来了。”
陈辉祖案也是一样。王亶望案发后,陈辉祖负责去抄王亶望的家。乾隆发现迟迟不呈送抄家清单,着急催问。“他发现当年王亶望给他进贡的好东西不在清单里。因为官员给皇帝进贡,每年要进好几次。进贡一般来讲要三九或者四九,一组九件,像和珅都是进九组。皇帝的吃相不能太难看,你进贡了四组,我收四件、五件,剩下的还回去。虽然还回去了,但乾隆内心知道这个东西很好,还回去的东西,怎么这次抄家没有了?他心里惦记着。王亶望是一个眼光标准很高的人,怎么只有那么一堆破烂?查查到底怎么回事,是这样查出来的。”
“所以两个案子都是乾隆皇帝的敏锐和非凡的联想能力查出来的。乾隆皇帝的联想能力非常强,他做皇帝,在清朝里也确实是难得的皇帝,在中国历史上也是难得的皇帝。”卜键说。
三联生活周刊主编李鸿谷。
李鸿谷谈到,历史是人的历史,但我们写历史中的人是最难写的,尤其是帝王将相最难写。因为他是所有社会制度、社会关系、社会矛盾的集合。你理解这个人,其实不是理解这个人是乾隆还是其他人,而是理解他背后所包含的所有的信息。
他说:“我们很多写作,写历史书里的人,历史专著里的人,这个人其实是工具人、是概念人,是为了一个目的,皇帝是为了治理、将军是为了打胜仗,你是为了赈灾,都是工具人,只有工具的一面。另外一种历史中写历史人物,如果想让这个人物更丰富、更丰满,就变成小说了。人物要么失之呆板,要么失之想像。卜键这本书最好的地方是平衡了两点,所有的资料都有出处,所有材料本身表达人物、人性的丰富与复杂是超乎想象的,所以特别好看。”
国家图书馆研究馆员郑小悠。
郑小悠认为,卜老师常年做管理工作,曾是国家清史办的主任,《盗臣》一书在官员犯罪、贪腐的心态,对各方面的人事纠葛,最后怎么案发,犯官怎么痛心疾首,试图洗心革面,在制度上或者人际关系上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等方面的刻画,比对史料本身提炼得更有意思。
“我们历史写作其实有两种侧重,一种是根据文献写作,还有一种写法是从实践中来,从生活、从经验,特别是从自己的生活经验来,从实践中提炼。”郑小悠认为,以文献为基础写作有可能就被AI取代,但生活的、经验的、实践的写作不然。“就像李主编做记者时采访的材料不可能出现在AI里,卜老师做高级干部,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小九九,AI里也不会显示,他们把自己工作中的经验结合史料去写,无论是现实题材还是历史题材,都不容易被AI取代。”
深耕档案的“历史侦探之作”
此书有别于一般历史读物的底色,首先在于它对清宫原始档案的执着开掘。作者历时多年,查阅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所藏军机处录副奏折、宫中朱批奏折、内阁题本及《乾隆朝惩办贪污档案》等一手材料,不凭演义,不靠转述,直接让乾隆皇帝硃笔下的震怒、审讯官的问供、赃单上的数字自己说话。
例如,书中披露的王亶望与兰州知府蒋全迪的往来密札,内容直指捐监改折、捏灾冒赈的具体分工与分赃比例。又比如,乾隆四十六年三月,苏四十三起事引发甘肃官仓空虚,清军在搜查中发现账册与实储不符,这份触发全盘彻查的原始奏报,书中按原档格式复现,并附作者勘校说明,让读者仿佛亲临案牍翻检现场。
更难得的是,作者善于在档案缝隙里找破绽。王亶望在初审与复审中的供词数度相左,陈辉祖抄家时“抽换”物品清单与后续追查记录亦有出入。作者将这些矛盾点逐一比对,指出其中可能隐含的包庇、灭迹与信息操控,从而让案情不只是线性的“案发—审结”,而是一幅多方角力、真真假假的动态图景。这样的写法,恰似刑侦推理:线索来自档案,推论立于实证,结论拒绝想当然。
“世臣”光环下的双面人生
王亶望的身份,在清代官场堪称“世臣”样板——其父王师官至山西巡抚,门第显赫,子弟入仕自带信任背书。他本人少年得志,办事干练,乾隆中叶即外放地方,历任知府、道员,升任甘肃布政使、浙江巡抚,一路顺风顺水。
然而本书用档案织成的肖像,却让人看到这名“能吏”的另一面:在甘肃任上,他将原本以实物交纳的捐监制度改为收银“折色”,自定远高于常例的捐额,并与蒋全迪、王燧等心腹结成利益同盟。他们利用甘肃连年报灾的便利,虚报灾情,将赈银大半截留分肥。据书中整理的抄家清单与口供推算,王亶望个人经手侵吞的公款逾三百万两白银,相当于当时甘肃全年财政收入的数倍。
更耐人寻味的是他的双面操作:一面在账面上完成“捐监纳粮”“赈灾济民”的政绩,一面在私下行贿网络里安插“坐省长随”,使贪腐覆盖省、道、府、州、县五级;而在调任浙江巡抚后,他又捐出养廉银充作公用,主持海塘工程,俨然勤政为民的模范督抚。档案里的硃批常赞其“办事明白”“实心任事”,可见乾隆对他的信任曾达顶点。直到东窗事发,帝王的信任才化作雷霆之怒,这种反差本身,就是乾隆晚期用人与察吏矛盾的缩影。
多重维度下的历史镜鉴
本书不止步于讲述个案,而是把王亶望案放在更宽阔的制度与社会背景中解析,形成三个相互交织的维度。
制度维度:清代捐监本为体恤寒士、充实仓储而设,但在甘肃因财政窘迫与监管松弛,被异化为公开的敛财通道。折色改革看似简化流程,实则切断了实物核验环节,为虚报与挪用大开方便之门。书中以档案里的捐监名册与实收银数对照,显示“十捐九虚”并非夸张。制度一旦缺少刚性约束与独立核查,再好的初衷也会被蛀空。
社会维度:冒赈的直接受害者是灾民。书中引用地方志与赈灾档册,还原了当时甘肃部分州县灾民在册却未得赈济的情形。一些州县官为配合上级捏灾,甚至逼迫百姓虚报名额,以凑足“受灾”数据来套取赈银。于是,国家的赈灾善政在基层变形为层层盘剥的分肥宴,百姓苦不堪言。这种由上而下的制度性掠夺,比单纯的贪腐更具破坏力。
政治文化维度:本案牵连总督、巡抚、藩司、道府州县官员一百余员,几乎构成一张全省性贪腐网。作者指出,这不是零星的个人失德,而是乾隆晚期官场“上下通同”的生态产物。捐监、采买、工程、进贡等环节皆有可图之利,官员之间长期形成合作与默契,以致查案时竟出现互相包庇、串供灭证的现象。而乾隆在朱批中时而怒斥“丧尽天良”,时而顾虑牵连过广动摇地方治理,显示了皇权在面对系统性腐败时的两难:严惩则伤筋动骨,轻纵则失信于民。
此外,书中还穿插了陈辉祖抽换抄家物资、国泰山东亏空等关联案件,使读者看到同一时期不同地域的腐败形态虽有差异,却共享相似的制度温床与权力逻辑。这种跨案例比较,增强了论述的厚度与说服力。
现实的温度与警示
作者并未止步于历史还原,而是在结语中直言:王亶望的堕落不仅是个人贪欲的结果,更是制度漏洞与监督失灵的必然。捐监成敛财工具,赈灾变分肥盛宴,意味着盛世的治理根基已在内部松动。此案提醒我们,权力如果缺乏透明与制衡,哪怕是最能干的人,也可能在诱惑与惯性中滑向深渊。
全书文风在严谨与可读之间取得平衡,既有档案原文的厚重感,也有细节场景的带入力。涉案人员履历、抄家清单与赈灾统计表,为专业研究者提供了扎实的索引,而故事化的叙述又让普通读者易于进入历史现场。
采写:南都N视频记者 黄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