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9日上午，肇庆市四会市体育中心体育馆，全国第十二届残疾人运动会暨第九届特殊奥林匹克运动会（以下简称残特奥会）盲人柔道项目开赛。代表广东出战的柔道队员杨紫珊是肇庆广宁人，主场作战的她连续战胜两名对手挺进决赛。

“教练，我有个事要跟你说。”打完半决赛的紫珊一下场，拉着教练说。省队教练林芝莲和紫珊拐到场馆的僻静角落……“她告诉了我，然后情绪就有点崩溃了。”林教练回忆起当时场景。

就在当天上午，杨紫珊接到了家里通知，爸爸忽然病故。她强忍着自己情绪打完两场比赛才放声痛哭。下午，杨紫珊继续出战决赛，在先获得有效分的情况下惜败，获得女子J1-46公斤级亚军。

决赛结束后，杨紫珊连忙赶回家处理丧事，第二天，其他队友才获知此消息。

杨紫珊在比赛中。

全部赛程结束后，队员和教职员合影。

紫珊是本届广东省盲人柔道队9名参赛队员之一，全队获得2金4银的成绩（见附表）达到赛前的预期目标。其中，大部分队员参加的是J1类别比赛，J1也就是全盲或接近全盲的视障类别。

南都N视频记者在备战和比赛阶段近距离接触这个运动队。新队员、老队员，奥运冠军、头一次打大比赛的新手；他们性格各异、代差明显，又透着坚韧和开朗的共性，或许这正是残特奥会7824名运动员的缩影。

教练林芝莲，由兼职到全职

“现实很残酷，我们做到该做的”

盲人柔道比赛，运动员因为视觉障碍，比赛到几分几秒，得分和罚牌情况，甚至是场地区线方位都需要由场边教练不断通过呼喊声提醒着。12月9日上午，本届比赛的第一天，肇庆四会体育馆的柔道赛场上叫喊声断断续续，呼喊声中包括了带着粤西湛江口音的粤语。

广东省盲人柔道队的主教练林芝莲就和从湛江赶过来帮忙的张俪川教练分了工。张教练在场边指挥，给盲人队员报时间、报比分，提点技术动作。林芝莲则在后场观察对手，并对马上要上场的运动员作技战术布置。

“浙江队的陈欣怡用‘一本’的动作把上海队的队员摔倒了。你不能跟着她走，要注意降低重心。”林芝莲对杨紫珊耳提面命。半决赛上，杨紫珊正是在这个战术安排下，加时赛中进入寝技状态，用横四方固压制住了对手获胜。

林芝莲和张俪川两位教练。

林芝莲，1983年出生，1997年-2008年在广东省重竞技体育训练中心女子柔道队运动员，2009年退役。退役后到北京体育大学进修，毕业后成为湛江二中任体育教师兼校柔道队教练。进修和供职湛江二中期间她就开始兼职参与原基地设在湛江市的省盲人柔道队教练工作，这份兼职一做就是十几年。2023年5月她正式接手广东省盲人柔道队。

林芝莲是潮汕人，教练宿舍茶几上少不了一套简单功夫茶具，泡起一壶白茶，动作娴熟，一点都不怕开水烫手。多年的重竞技项目生涯，潮汕女性身上的柔美娴静痕迹脱去得干净；一头短发，走起路来也是大步流星。正如她泡起的功夫茶，三个杯中的汤色各异，三个主要年龄段的队员她得倒出差异化的心思。

“与健全人的运动队有很大的区别，健全的队伍，建制完整，运动员由县区体校选拔到市，再到省队。我们盲人队，人不多，但十几岁零基础的有，二十几岁打出成绩的有，三十几岁拼最后一届的也有。”林芝莲说。

“举个例子，最开始教小队员技术动作的时候怎么教？健全运动员，大家围个圈，教练在中间做个示范，大家跟着做，一个教练带20个队员，没问题。盲人呢，他们看不见，光靠听是没用的，要摸着他们的腿、手、肩，具体到哪组肌肉、哪个关节，要往哪个方向、怎么发力，重复起码两次、三次、四次；做器械训练，上力量上强度，也一定得健全人在旁边协助着，否则很容易受伤。要非常细心，多花很多时间。”

“年轻队员多留在基地学基本功还要顾及文化课，成年队员要多出去打比赛，要找适合的对手，甚至是健全人的队伍来对练……老队员可能打到最后一届比赛，要投入社会就业；无论是残联领导还是我们相伴多年的教练，算老朋友了，得要帮他们搵路数（找出路）。制定和执行训练计划，不容易。看着一帮可能从小都没离开过自己的村子的孩子，很多个队员甚至被歧视、被欺凌过，甚至有些运动员是被其他队伍刷下来的；摸爬滚打，渐渐成长成强悍自信的人，也很开心。我们不容易，队员们更不容易。我们尽量做到该做的事。”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大师姐偏爱古风弹古筝，小师妹们买靓衫宿舍穿

在柔道项目中，女运动员偏爱的长发很容易成为“弱点”，在立技和寝技中都可能被扯掉。林教练就要求过好多女运动员把长发剪掉。“打成熟了，技术更好的时候就可以留回来。”林芝莲说。“化妆？我不懂！你看我这模样，自己都不会化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们几个很爱美的，问她们去。让她们打开衣柜看看，可多好看衣服了。”

杨紫珊和陈德蓉两个“00后”，年纪相仿，一次检查宿舍的时候，新买的漂亮衣物被林教练发现。“我问，你们又不能出去逛街，买那么漂亮的衣服干嘛？她们说，教练我们就在宿舍穿，拍拍照就好了。”林芝莲回忆道。

李丽青在器械训练中。

李丽青在训练阶段与男队员互练。

相比“00后”师妹们，大师姐李丽青则有着完全不一样的品位追求，她喜爱古风穿着，也不怎么化妆，有时候背上一个古筝，一个人到公园去弹起来。

“有时候朋友们觉得我怪怪的，比如说在公园的长凳上，拾起一片树叶，摸着上面的叶脉，就会开心笑起来，觉得和大自然有交流，舒坦地坐着，一个钟头就过去了……当然，我也会时常教她们一些摔打技巧，对于那些奀挑鬼命（粤语，身材瘦弱）的人来说防身很好用的，而且又很帅！”李丽青说。

她性格开朗且主体性非常强，这个家中“老大”，打小就非常要强。“老师写黑板的我看不到，就认真听做笔记，用放大镜可以看到课本，下课就去问老师补充。所以我一直成绩就很好，没人敢欺负我。”李丽青说，“刚进队的时候，第一次被队友摔，是个180的高个子。当时整个人凌空起来，头一下子弧线就划出去了，扑一下摔到垫子上。感觉好刺激，就喜欢上了这个项目。”

李丽青是本届广东队的重要夺金点之一。作为队里的大师姐，获得过里约残奥会48公斤级冠军。今年她复出打本届残特奥会，决定增重参加J2-52公斤级别比赛，最终成功夺冠。

陈德蓉在比赛中（白衣）。

李丽青在颁奖台前和自己心目中的偶像、颁奖嘉宾冼东妹握手。

“走出去带给我视野开阔，虽然我看不见！”

师姐在增重，师妹在拼命减重。

杨紫珊原来练过盲人自行车项目，转入柔道队不久，2025年全国盲人柔道锦标赛52KG第五名，残特奥会她报名参加J1-46公斤级的比赛。8月份开始集训后，两个月里降了十公斤的体重，既要吃得少，也要练得比其他队员更累，意志力非常强。

聊到紫珊，干练的林教练忽然眼眶泛红。“刚才说着她们爱扮靓，但你看看紫珊，控体重，特别累又不能吃多，看在眼懂在心；这段对练中被摔了好多次，她皮肤又白，侧脸的淤青还很明显。她可是在主场作赛啊，如果给家人看到了，得多心疼啊！”

陈德蓉在教练林芝莲协助下进行力量训练。

陈德蓉接受采访。

与21岁的紫珊很要好的是22岁的贵州姑娘陈德蓉。因为与家乡当地有对口帮扶的结对关系，德蓉本届以广州身份代表广东队集训出赛，和其他队员一样，小时候在老家有被朋辈欺负的经历。她说：“我爸爸跟我说：‘你可以不认识字，但你要会写自己的名字！’然后，用手抓住我的手，在白纸上写下来。我看不见，但一笔一画，记得很清楚。”

德蓉的普通话比起老广的队友们都要准，音色又特别甜。作为Z世代，也特别多直接而网感的表达。

“那时候，很不自信，不爱说话！现在呢，‘迷之自信’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我会的东西他们不会呢！”

“做运动员，打柔道。哇塞，我能打过好多人呢，能站在全国的领奖台上，多酷啊！”

“训练好辛苦，痛是必然的，每个关节都伤过了；师姐（李丽青）带我带得最多，她说，痛？没事啦！下次还痛……哈哈哈哈，我现在有好多必杀技的，教练和师姐教的，我都学会了。”

陈德蓉（白衣）在比赛中。

陈德蓉登上领奖台。

德蓉小胖脸，爱笑，是队里的活宝贝，本届残特奥会参加女子J1-52公斤级比赛，夺得一枚银牌，成功站上领奖台。“现在网上说，有很多人有抑郁症，想不开，我有些朋友也很emo。我会叫他们出去看看世界。每个地方都不一样，风土人情，吃的都不一样。我去过好多地方了，满中国的跑，也去国外打过交流赛。”她说，“走出去带给我视野开阔，虽然我看不见！”

王庆涵在力量训练中。

王庆涵（白衣）在比赛中。

与陈德蓉年纪相仿，男队员王庆涵是个块头很足的力量型运动员，这次比赛，他获得一面银牌，面对记者的采访他要腼腆得多。更多的感悟在心里，“每次受伤，受伤能给我什么？就是成长多一点。重竞技，脑袋和身体的配合很重要。柔道呢，这项目的虽然是肉搏战，但很重视要尊重对手，尊重别人，这也是我面对生活的一种提升。”

运动员也是“打份工”，AI或许是他们的新希望

“我还是要存多点钱，以后我也得带着爸爸妈妈出去看看世界。”说着因为参加柔道队能到处去，兴奋的德蓉把话题带入了经济收入。“平常的训练就像上班，拿工资；打比赛拿到成绩的话，就像发年终奖。”可爱的德蓉如此来形容在经济链条上的运动员生涯。

她算个幸运儿，15岁的时候第一次参加全国性比赛就获得奖项，当时各级的奖金加起来有十几万。当时正好碰上家里因爷爷的重病，爸妈也只是普通工薪阶层，负担很大，老房又潮湿阴暗。她说服了家人，用奖金作为首付，购买了新房子，成就了以前完全想不到的对家庭的一份贡献。及后几年，爷爷离世，家里欠债逐步还清，生活慢慢好了起来。德蓉在集训前已经入读中医康复专业的大专课程。“很开心，妈妈怀上了，这次打完全运会我回家就可以见到新成员。”德蓉又开心地笑了起来。

训练后队员们在唱歌、吃水果。

陈德蓉的妈妈生宝宝，她的队友李燕清则刚再成为妈妈半年。李燕清也是队中大师姐。

2010年2月，李燕青和李丽青同一天来到省盲人柔道队报到，当时队伍的训练基地在湛江市，同为湛江老乡，丽青17岁，燕青15岁。2025年1月，李燕青刚生完二胎。宝宝还没断奶，就应省队召集再进入集训周期。每天她都给湛江老家打电话，要听听宝宝的声音。

燕青家里也是普通家庭，老公在广州开网约车，整个十五运会、残特奥会周期也服务着城市。老人家在老家照顾两个孩子。她是个实在人，刚出月子没多久就重新训练，难度也可想而知，拼这届残特奥会也是想能打出成绩，获得奖金，补充家庭收入。

据了解，目前广东盲人柔道队的队员，日常生活补贴因以往获奖情况和分属地方财政情况不同，每月在2500-4500元不等。“希望社会更多地关注我们这个人群吧！”男队员朱炜健这样说。

今年20岁的炜健，2025年全国盲人柔道锦标赛64KG第五名，他本该是新队员里最有天分的队员，但因为伤病困扰，几个月不能正常训练。对于以后的运动生涯他还是充满着期望。

杨紫珊在教练林芝莲协助下进行力量训练。

“有几句话可能不太适合，不是每个人（运动员）都是奥运冠军，明星运动员；尤其是盲人，他们从小成长就受到各种限制，更多时间呆在家里面由亲人照顾生活；能进入运动队的好一点，但也是半个封闭空间，有保障。一旦完全走进社会呢？他们在社会上能干的工作真的很有限；轮椅运动员，视听没有障碍，他们可以学习很好，甚至成为学者、作家；盲人能接触到最多的就是康复类的工作了，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光是让他们重新呆在家里，给他们发点钱吗？心理层面、精神层面呢？要给他们找到他们力所能及的工作，让他们活得有价值、活得有尊严。”教练林芝莲说着她自己的看法，“北京队有个运动员，就自己开了巴西柔术的项目经营，听说也有点生意，当然也要有圈层的帮忙才行得通。希望社会各界多给点机会吧！”

“你有没有用过翠鸟APP？”采访的时候，大师姐丽青抛问了一句。她认为科技的发展可以帮到视障的人群，而AI（人工智能）的不断发展会给群体带来更多的可能性。

她表示，自己用过翠鸟APP的穿戴装置，装置可以把视频摄录到范围内的景物以文字、语音的方式告知使用者，对自己有帮助。她认为如果社会空间的残障设施继续完善，结合到该类穿戴设备的应用，对于视障人群会越来越友好。

“好希望自动驾驶能尽快普及吧，那我可以买个自己的车，去更多的地方了。AI继续迭代，很有希望。又或者哪些新应用的研发者来找到我，我可以体验啊，保证把最好的意见给到，协助你们开发呢！”李丽青说。

2025年12月14日，本届残特奥会将降下帷幕。全国7000多名运动员经过一段休整，又将展开下一周期的人生段落。有人继续在训练场、赛场上拼搏；有人则重踏进健全人为主体的社会，写出新一段悲喜交集，有意思的人生故事。

或者用香港TVB有一句经典的公益广告词以作结语：“生命满希望，前路由我创。”

本届参赛的9名运动员与教练员林芝莲。

附表一：

王庆涵：男子J1-64公斤级，银牌；

叶伟翔：男子J2-64公斤级，银牌；

杨紫珊：女子J1-46公斤级，银牌；

陈德蓉：女子J1-52公斤级，银牌；

王文静：女子J1+70公斤级，金牌；

李丽青：女子J2-52公斤级，金牌。

文字：南都N视频记者 任磊斌

摄影：南都N视频记者 刘威 吴佳琳

编辑：姚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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