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的出现，特别是以大模型为核心的智能体，正从根本上动摇教育的基石。

“当所有答案唾手可得时，学习的意义何在？”近日，在中国教育三十人论坛第十二届年会上，中国工程院外籍院士、香港科技大学首席副校长郭毅可的发问，直击AI时代的教育迷思。他指出，以大模型为代表的AI技术让知识实现了“通货膨胀”，传统教育建立于知识稀缺性之上的逻辑正在瓦解。

正如香港大学荣休教授程介明所指出，“教育正面临一个根本性的十字路口。”与会专家都谈到，这其中的矛盾并非AI本身，而是工业时代的标准化教育模式与未来社会对个体需求之间的深刻冲突。AI的到来激化了这一矛盾，迫使教育必须作出选择。

而这场以“面向未来的教育和学习”为主题的年会，将AI时代教育面临的深层挑战与根本抉择，推至聚光灯下。年会上激辩与共识的背后，是一个更为根本的追问：在一个人机共生、答案泛滥的时代，我们究竟要携手下一代，共同成为一个怎样的“人”？这不仅是教育的十字路口，或许，也是人类自身的一次重要转向。

中国教育三十人论坛第十二届年会现场

要回答上述的灵魂拷问，郭毅可表示，必须回归第一性原理，重新审视“知识”与“学习”的本质。在他看来，大模型生成的内容，本质上是海量信息压缩后形成的统计意义上的共识，它的确是“知识”，甚至在客观性上超越了小群体的人类共识；而“学习”则是生物体为适应环境而进行建模的过程。

面对AI的冲击，教育的未来并非简单地传授知识，而是要回归人类独特的生态位，帮助学生在知识唾手可得的时代，探索自我、建立身份、获得智慧。单纯的知识获取和记忆已失去意义，关键在于如何判断真伪、明辨是非。因此，他给出的答案是：“AI时代教育的关键，是让人类从比拼事实记忆中解放出来，专注于发展伦理、审美与创造力，成为更富人性的个体。”

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国家高端智库教育国情调查中心主任张志勇

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张志勇进一步揭示了这场变革的动因：人类社会已进入人机共存时代，生产形态中机器人逐渐成为主要劳动者，职业形态体现为人机协同。从经济模式到组织形态，再到人与技术的关系，一切都在被AI彻底重塑。在此背景下，“知识的学习与分享真正进入平权时代”，学校若仍以知识传授为根本逻辑，其存在价值将受到严峻挑战。

在此次年会上，中国教育三十人论坛成员、北京第一实验学校校长李希贵也提出了当前教育的核心困境：如何让有效的学习在每一个课堂中真实发生。

作为一所“把选择权和成长权还给学生”的标杆校，北京十一学校的改革经验已向全国推广。在交出十一学校的校长接力棒后，李希贵于2020年出任北京第一实验学校校长，在这所15年一贯制的学校里，开启了新一轮的“未来学校”实验。

“真正的个性化，远不止于知识与技能的匹配，更是对每个孩子情感需求与成长节奏的深刻尊重。”李希贵认为，每个学生的学习节奏和方式天生不同，因此变革须从学校顶层设计入手，构建一个能真正驱动学习发生的全新课程实施机制。

他现场介绍了该校颠覆性的课程重构经验——学校将每学期划分为3个学段（每段6周），每个学科在每个学段围绕一个核心“能力目标”组织课程。例如，初中数学被拆解为18个递进能力，让学生每6周专注攻克一个。这种设计自然催生了灵活与个性：学生掌握目标后，可获得自主时间进行拓展，学习模式变为“模块内加速，富余时拓展”。同时，学校全面开放跨年级上课，让学有余力者向上挑战或按需走班成为常态。

教育如何从育“分”的惯性中转向育“人”？因材施教、回归生活实践是多位专家的共识。

中国教育三十人学术顾问、中国教育学会名誉会长顾明远

中国教育三十人学术顾问、中国教育学会名誉会长顾明远谈到，人工智能的核心优势在于真正实现“因材施教”。他指出，我们许多学校往往将教育目标设定为培养能考入清华、北大等顶尖研究型大学的学生。然而，真正能够进入此类院校的学生，大约只占学生总数的20%，而其余80%的学生却不得不围绕着这20%的目标去学习。而正是囿于单一的学习目标、高压的竞争环境，学生群体中“空心病”、厌学情绪乃至抑郁倾向等精神困境正日益凸显。

“教育改革的核心，是改变80%学生为20%精英‘陪跑’的现状。当前教育过于‘育分’而非‘育人’，严重扼杀了学生的内在兴趣。”顾明远指出，实际上，80%的学生完全可以选择其他更适合自己的发展路径——若热爱艺术，可以报考艺术学院；若擅长技术，可以在动手实践中学习，“不一定都要奔着考清华、北大”。

他进一步阐明，要改变这一状况，需从以“教”为本转向以“学”为本，从育“分”转向育“人”，从被动学习转向主动学习。教学方法上，应通过探究式、项目制学习培养创新人才。

面对基层教育的现实困境，北京东方红学校理事长付彦军分享了以“幸福教育”破解“空心病”的实践。该校设立“良知班”，为厌学学生提供减压、发现自我价值的空间，通过晨读、公益劳动、反思日记等课程，重燃学生的学习动力与生命热情。“先唤醒良知，再谈成绩”，付彦军认为，这是民办教育在AI时代的价值所在。

“未来教育必须回归生活实践，这既是应对AI时代物理空间被压缩、情感被机器争夺等挑战的必然选择，也是培养完整的人的根本路径。”张志勇提醒，当今教育常将认知与情感割裂，沦为追求分数与升学率的功利工具，这背离了“立德树人”的育人初心。

他指出，教育通往卓越的道路，必须回归对“人”的完整关照。在AI时代，“教与学”必须突破传统“教室”的物理空间局限，打造开放、灵活的社交空间，并利用广泛的社会与环境资源，让学生在真实互动与深度交流中学习。

任何教育变革若脱离评价体系的改革，都易流于表面。要让基层学校的创新实践真正深入推进，高考这根指挥棒很关键。

对此，中国教育三十人论坛成员、南京师范大学教授项贤明指出，高考改革是关键所在。而对于如何进一步深化高考改革，他建议，高校可根据自身特色及不同专业对人才培养的具体要求，制定差异化的录取方案，对各学科考试成绩赋予不同权重。

同时，应打破目前高考成绩仅限于少数基本学科的限制，扩大考试科目范围，允许高校根据专业需要，考察学生各种不同学科或实践领域的成绩与表现。“通过多元录取与评价，才能为不同天赋的学生提供公平机会，拓宽社会流动通道。”

此外，项贤明认为，应鼓励考试机构进行科学研究，探索各有特色、更加科学合理的教育评价方式。通过多样化的录取方案与多元化的评价体系，推动学校教育多样化发展，从而为不同天赋、不同志趣的学生提供公平的发展机会，拓宽社会流动通道。

年会期间还举行了首届炬光教育公益奖颁奖仪式。该奖项表彰并赋能在教育公益领域默默耕耘、卓有成效的项目与实践者。“安踏茁壮成长计划”“乡村儿童的书信笔友”“新阳光病房学校”“大山里的音乐课堂”等10个项目获得最佳项目奖，涵盖了美育、体育、心理健康、特殊教育、乡村教育创新等多个维度。

当知识的高墙被AI推平，教育的重心必须从“传授已知”转向“探索未知”。直面挑战的不仅关乎课程设计与技术实操，更是我们对“成功”“优秀”甚至“学习”本身的深层定义。这条路注定不易，但正如程介明所言：“将学习真正还给学生，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关键。”

采写：南都记者吕虹 发自北京

编辑：李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