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立新,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国家一级演员,曾获中国戏剧表演梅花奖、北京市第一届中青年文艺工作者“德艺双馨”奖等奖项。主要话剧作品有《雷雨》《茶馆》《天下第一楼》《小井胡同》等,影视作品有《半边楼》《我爱我家》《甲方乙方》《好大一个家》《第一书记》《唐山大地震》等。
话剧《戏台》尾声,睡饱了的正牌“楚霸王”披挂亮相。他没听见大帅的“改戏指令”,唱的是《霸王别姬》原本的戏码。陈佩斯饰演的“侯班主”坐在后台,已知大祸临头,可却如梦醒一般地,为名角儿高声叫好,幽叹道:“不改,就对啦!老祖宗留下的玩意儿,真地道哇……”只见头顶一束追光,把他和周遭的一切隔开,仿若洞穿时空。
2019年12月底,《戏台》巡演至广东佛山,陈佩斯向观众和媒体透露,如此结尾,并非编剧毓钺一开始的设想,而是剧组根据主演之一的杨立新的建议所做的改动。杨立新则解释:“你会经常在很多戏剧作品当中,发现一两段作者的话,被写给了某一个人(角色)。”在一次合成时,他听到了这段台词的“余音”,直觉故事可以结束于此。
某种意义上说,这一刻,台上“侯班主”的肺腑之言,也正是杨立新一贯的姿态。
在几代中国人的记忆中,他是《我爱我家》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的老好人“贾志国”,是承包了《甲方乙方》泪点的“技术员丈夫”,是青年演员杨玏笔下和善又开明的父亲……是德艺双馨的表演艺术家。可他同时也棱角分明,若事关专业,更不相让。
2014年夏,北京人艺上演《雷雨》学生公益场时,遭遇了全场多次“爆笑”。之后,参演此剧的杨立新连发5条微博,表示极度惊诧和失望。复盘时,有人提出“经典也需要调整”,而杨立新反诘:“一听到‘传统’,好多人就一定要‘反’。为什么啊?”
时隔5年,杨立新再次与南都记者谈及此事,神色犹凝重。他说:“很多事情就是那样——你自己拿自己不当人,你就不是人。所以那天谢幕时,我没有向观众鞠躬。是我舞台生活当中唯一的一次。”
几代人认可的“秦二爷”
在《戏台》中,杨立新演送包子的伙计“大嗓儿”。他时常听蹭戏,结果好梦成真,阴差阳错地被众人拱上了台,体验了一把成角儿的快感。“大嗓儿”公认难演,要完成多个京剧唱段,根据剧本设定还得拐出“唐山落子”(评剧)味儿,并且都是真唱。
对杨立新而言,这些要求恰巧“不难”。他生于1957年,长在北京南城,家住的大马神庙(今培英胡同)附近集中了好多戏曲院团和剧场,杨立新从小跟着母亲出入戏园和剧场,耳濡目染,他把《红灯记》《智取威虎山》等学得滚瓜烂熟,从头到尾、各个行当都能唱。
1975年,17岁的杨立新“为了不再吃家里的饭”(儿子杨玏语),开始考虑找份工作。他陪同学到曲剧团面试,顺便给考官唱了几句样板戏,进了复试。最终,还处在变声期的杨立新没被挑中,却得到一张字条——推荐他去考“北京话剧团”,即始建于1952年、首任院长为曹禺的北京人艺。
“我拿着条子就去啦。”杨立新回忆,“朗诵了……就那么几句。很简单地就进了。”他被北京人艺编入学员班,不久,“话剧的春天”循序渐至。
如今回看,杨立新认为学员班训练倒不算复杂,更可贵的是早早上台、与前辈一起演出。“年轻人多看很重要。学院里再好的学生,也不如院团里最差的演员。”转正前一年,1976年,杨立新第一次有机会演一个角色,是革命题材话剧《万水千山》里的“敌副官”。饰演他的“长官”的著名表演艺术家朱旭,时年46岁,在人艺的演员梯队中尚属“中生代”,比他更资深的还有一批,比如从延安走出的蓝天野、刁光覃,前天津民营剧团演员张瞳等。杨立新天天在台上或侧幕条后看他们演,“比什么学习都好。”
到1980年,北京人艺复排曹禺经典话剧《日出》,导演刁光覃指名23岁的杨立新出演主角“方达生”,与前辈女演员严敏求搭戏。接下来又参与了多部新剧,如《小井胡同》《天下第一楼》《哗变》;31岁时,已颇为出名,获评国家二级演员。
转眼之间,北京人艺走过一甲子,杨立新也在这个位于王府井大街的院子里度过半生。一部《天下第一楼》,他从走过场的“余老板”演到大少爷“唐茂昌”,再到主角“卢孟实”;《茶馆》中,他是几代观众认可的“秦二爷”,后来担纲复排艺术指导(执行),直至2017年在人艺退休,把接力棒传给下一代。
他说:“北京人艺给了我一辈子。能在这么一个地方工作到退休,真是幸运。”
杨立新因正剧成名,因喜剧而真正家喻户晓。
80后90后看到杨立新,多半会想起“贾志国”,他在《我爱我家》中饰演的角色,一个老实古板的77届大学生,在单位不太得志,在家是长子可毫无地位。在他的诠释下,“志国”虽老实却不傻;不太“有戏”,却让人觉得鲜活和亲切。
对杨立新而言,这次“跨界”其实发生得特别自然。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蓬勃发展的电视剧行业亟须表演力量,而专业的话剧演员们为了补贴家用,也愿意“炒更”。在80年代,杨立新会抽空录制广播剧(这也是他从事配音的缘起,后来曾在电影《霸王别姬》中,为张国荣饰演的“程蝶衣”配音);到1990年代初,他接拍了第一部电视剧《半边楼》,饰演男主角“呼延东”。之后,《我爱我家》导演英达也找上门来。
当时,《我爱我家》第一次把“情景喜剧”带到中国大陆。接到邀约时,杨立新怕自己没经验,但英达认为他在《哗变》中演绎的“伯德”很有幽默感,希望他先看剧本再决定。那是1992年,杨立新晚上捧着剧本在床上看,笑得整张床都在抖,为了不影响爱人,不得已躲进厕所继续看。次年春天,《我爱我家》开拍,杨立新架上一副过大的黑框眼镜,和文兴宇、宋丹丹、梁天、关凌等人对北京一个普通家庭的刻画,有意无意间融为那个时代的集体记忆。
好喜剧不易得,所以当2013年读到《戏台》剧本时,杨立新为了争取“大嗓儿”这个角色,不惜跟导演陈佩斯一番唇枪舌剑。陈佩斯回忆,那一年,两人刚合作了电视剧《好大一个家》,彼此很欣赏,正好他又得了新的话剧剧本,就想请杨立新帮忙把关。没想到,后者一点儿不客气,直接捋走了他原本想演的“大嗓儿”,还坚称陈佩斯不会唱戏、驾驭不了,“现学现练是不行的……”
后来陈佩斯被说服了。在《戏台》剧组,本身能唱京剧和评剧、也认识不少戏曲演员的杨立新,很了解京剧艺人的反应和情态,除了自己能演,他还能给其他演员讲戏,手把手抠细节。所谓“不会演戏的演戏,会演戏的演人”,他头脑中储备的种种氛围、人物的原型和背景知识,为这部喜剧增添了更多写实的笔触。
2015年7月,《戏台》在京首演,曾创下单日售票纪录;2016年,杨立新凭借该剧获得上海静安·现代戏剧谷壹戏剧大赏“年度最佳男演员”。至今,《戏台》已在海内外演出200余场,票房、口碑双丰收,但仍在即演即修缮。
陈佩斯告诉南都记者,就在2019年12月的巡演中,他还接受了杨立新的提示,把一连串动作由“顺撇”改成全反,增强喜剧效果。而杨立新打趣,遇到观念不同的时候,导演不听,也只能不强求了,“和而不同,并存吧”。
在62岁的杨立新看来,演员这个职业,“既要有文学基础,又要有表演技术,还要知道人情世故。”说白了也就是,“嗨,我这辈子就干了这么一档子事儿。”
喜剧与正剧,不是截然两分
南都:作为在正剧和喜剧两方面都有代表作的演员,你认为两者有怎样的不同?
杨立新:它们从根本上没有什么不一样,都是戏剧,但在具体手法上是不一样的。这当中也有“分和合”的关系。有的喜剧当中有悲剧的因素;有的悲剧当中也有喜剧的人物、喜剧的段落,作者也可能是很幽默的。你不觉得《雷雨》当中的周冲,就是一个具有喜剧色彩的人物么?他喜欢的四凤都已经怀了他哥哥的孩子三个月了,他还在那儿追求人家,这个段落是喜剧性的,但最后的结果是悲剧性的。
南都:喜剧可能有比较强的类型化特征,喜剧演员是不是也要有一些特定的禀赋呢?
杨立新:我个人觉得,演员就是演员,不管是悲剧、喜剧、正剧,既然人家作者把这个情节写出来了,你就应该可以演出来。我遇到过那样的。拍《我爱我家》的时候,经常“家”里来各种人嘛,有一天来了一个戏剧学院的研究生。一演两演的,她不会了,她说“我是演悲剧的”。什么你是演悲剧的?就像一个厨子似的,人家说给你一个东西炒一下,你说我不是(炒这个的),我是炒粤菜的。你是一厨子好么?那是能力问题,还是分类问题?我觉得是能力问题。
尤其是像《戏台》这样的喜剧,它是结构上的喜剧,而不是表演上的喜剧。又没让你头朝下脚朝上地倒着走出来。
南都:它不是刻意在搞笑。
杨立新:“搞笑”这个词是很怪的。怎么“搞”?话剧表演是建立在文学基础上的表演。你作为演员,你的工作是在理解剧本的基础之上把它呈现给观众看,而不是你自己出来搞笑。
经典剧目应达成“观演默契”
南都:2014年的《雷雨》笑场事件曾引起了一场很大的讨论,你当时说,不理解为什么一定要颠覆传统,没必要专门去迎合年轻观众的一些审美习惯。现在还是这么想吗?
杨立新:改编名著不要紧。你比如说美国的动画片《狮子王》,就是最经典的改编《哈姆雷特》的例子。我看过休·格兰特演的《诺丁山》,看得我呀,很执迷,我连续在电影院里看了两遍。等我一出来,我忽然间说,这不是一个“灰姑娘”的故事吗?只不过把她改成男的了。这是比较高明的改编。这叫再创造。
那次《雷雨》的演出,不是这样的问题。第一点是我们北京人艺在操作上的失误。因为《雷雨》是以家庭乱伦关系为基础的这么一个话剧,它不适于组织学生专场。第二点是现在的教育对我们自己的文化传统不尊重。
一个院团自己的“家底”、多年来积攒下的一系列经典剧目,是应该有能力经常拿出来演一演的。那么怎么演我们的经典?一种演法就是,让“哈姆雷特”穿着西装,为了吸引现在的观众。另外一种演法是不是就是博物馆型的?你想看原汁原味的故事吗?我来这样给你演一演。如果我们和观众之间达成了这个默契,你愿意看就看,不愿意看可以拒绝。但是,不要组织那些不愿意看的人来看这样的戏。
那场《雷雨》就是这样,底下的孩子一直在“哈哈哈哈”笑。殊不知,那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大家还在演一些小的段落、编街头戏的时候,年仅23岁的曹禺创作的剧本!而且它利用两三个小时的时间,把周家和鲁家两代人错综复杂的关系以及三十年前后的事件全部都给叙述清楚了。这是戏剧的魅力,和戏剧的高妙所在。
南都:所以说,你提倡有准备地去欣赏话剧?
杨立新:(不论)准备不准备,你要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进这博物馆之前,你起码要知道它是博物馆。
采写:南都记者 侯婧婧(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编辑:胡群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