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战疫口述实录"陆续推出。南方都市报面向全网征集抗击新冠肺炎新闻线索,我们期待跟疫情相关的您,提供采访线索。文字、视频、图片均可,南都随时倾听,为您执笔记录。
联系方式:靳格(微信号:Gege-0022)、 刘兰兰(微信号:lanlan269394284)
口述者/作者: Julie Wang (美国纽约宾汉姆顿大学学者)
口述时间: 4月11日
这几天是西方的复活节,川普总统曾打算过完节就开始复工。
但新冠肆虐,我所居住的纽约州特别是纽约市区,这几天的死亡人数依旧居高不下,复工谈何容易?
其实,我们这个不到20万人口的小城镇,离纽约市区还挺远,开车进城,要三个半小时。
尽管这里被中国留学生戏称“宾屯儿”,但文化气氛还是很浓郁的,有两三所大专院校。每当开学期间,小城熙熙攘攘,各家店铺餐馆挤满了本地人以及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
如今,萧杀气氛从180英里外的市区蔓延到这里,一大半饭店关了,剩下的几家连锁饭店也只做外卖。从这周开始,当局还规定要按自己出生日期去商店,单日子出生的人只能单日出行,否则就是违规。好好的日子变得乱七八糟。
因为这个宗教节日,想到了一位好友、基督徒小L;因为想到小L,又想到Tom。
前美国陆军军士Tom,一米九的大个子280磅。他病了近两年,我们极少见面。疫情当前,更是完全不见。许久不见的人,样子都有些模糊了。
Tom是小L的先生。小L是个非典型的湖南妹子,温顺又漂亮。当初,就是小L的照片打动了Tom。心一动,便把她从湖南接到美国,属于先婚后恋。那时,中美通婚在我们这里实属凤毛麟角。
Tom是有前妻的。六十年代,他参加过越战,通讯兵。战后,和几乎所有军人一样,患上战争心理综合症,酗酒、情绪狂躁,和前妻的日子无法维持。离婚时,已经有两个女儿了。Tom的小女儿女婿也是现役军人。有一年,在空军服务的夫妻俩同时被派出公务。无奈中,她把两个三四岁的孩子撂给Tom和小L照看了十个月。连母亲都没做过的小L,直接升格为外婆。
没有孩子,他们的生活非常平静,Tom是一家电信公司的白领,小L是职业会计,典型的美国中产。大房子,大车子(车必须要大,不然Tom 坐不进去),一只吉娃娃狗。平时上班,周日去教堂。小L是虔诚的基督徒,Tom不是,但也相跟着。
疫情发生前,我们一帮中国朋友隔三岔五,约着出去吃饭,偶尔和朋友“斗地主”唱卡拉OK。Tom有他自己的朋友圈,一是越战老兵协会,聚会时,一帮战友轮流吐露心声,释放负面情绪。二是他有一帮摩托车友,数十辆摩托,一色的黑头盔,开起来两人一排,引擎发动时震天响,一路飙车很拉风。
我不信教,又不开摩托,见到Tom多在Party上。做主人的都喜欢Tom来,吃得多(表示主人做得好),不挑食(主人做得不好也能凑合),不做作(中文太差没有过多的客套)。吃饱了喝好了,Tom就会被小L“轰走”提前回家,因为大家聊嗨时没人顾得上跟他说英文。
我和L是15年前认识的。几个思念故乡的旅美人士挑头,组建了一个华人文化协会,我是会长,小L是董事会成员,负责财务。
2005年底,小镇上华人不多,美国人对中国文化了解甚少。我们募捐拉人,筹备了一场直到现在大家仍念念不忘的春晚。
小L担任舞蹈队队长。寒冬腊月排练完,高大的Tom总是在最恰当的时候出现,把大衣撑开,小L穿衣的姿式如舞姿一样优雅,Tom则在旁边拎着各种舞蹈服装。
一年半前,小L仍能跳舞,Tom却病了。是脑癌,很厉害的那种。小L提前退休了,Tom也不再出席Party,很多爱吃的甜食被医生限制。朋友们只能请小L带问候,请Tom振作起来。
Tom用得着我们给他打气吗?数月前,小L发来一段视频,Tom站在家门口,车友们的摩托一辆一辆静悄悄地地从他家门前开过,有的挥手,有的比V。Tom像首长检阅方队一样站得笔直,一手拄拐,另一只手给车友们一个一个回礼。回的是军礼,很俏皮那种。
队伍很长,行进速度也慢。有那么两秒钟,Tom拄着拐的身子很大幅度地晃了一晃,险些摔倒。他的脑神经因为受肿瘤压迫,手脚不听使唤。本来行进中的队伍突然定住了,那一瞬,Tom若摔倒,周围无人能及时扶住他。
摄影师小L的镜头晃得很厉害,但Tom很快稳住了自己,他招手示意,继续走啊,仪式还没结束呢。
Tom站在自家门口检阅摩托车队。
阅兵成了每周二的惯例。后来加进去的节目是,礼毕,去Tom家开Party,车友们自带吃喝陪他侃大山。
病中的Tom很痛苦,病重的Tom却很快乐,但这仅存的快乐被新冠疫情粗暴地打断了。
成为重点保护对象的Tom,坚持要将周二的阅兵进行到底,劝也劝不住。直到州长3月20日宣布纽约州“停摆”,除关键岗位外的所有人在家上班、禁止一切聚会后,他才不情不愿地把聚会搬到网上。
如今的Tom,天天吊在手机上和人视频。虽聊以解忧,但这和呼啸而来又悄声而去的面对面相聚太不一样。
疫情暴发之前,大家在Tom家聚会。
为收治不断增加的新冠病人,本地医院早就把各种其他手术推后,非急症病人也很难住进医院。这种情况,对有基础病的人很不利。
小L说:“化疗的效果并不好,Tom的行动越来越不便了。”
美国的荣军医院设备齐全,对上过战场受过伤的老兵照顾得也很周到。小L说,因为不能住院,家里添了很多设备,升降床、轮椅、座椅、各种测试仪器都给免费送到家里。
“这两天还送来个垫子,能让他在轮椅上坐得更舒服些。还有一个东西我都叫不出名字。”电话里小L轻笑。
“那东西像个大铲子似的,万一Tom摔倒我一个人扶不动时,可以用它把人掀起来,放到椅子或床上。”小L解释。
小L 所说的那个大“铲子”。
“Tom有没有抱怨?”我问,想到疫情阻隔了他尚存不多的与亲朋团聚的时间。
“没有,刚开始还有些烦躁,现在能和朋友视频,平静多了。”
“还有,Tom说过让我去取些现金。因为想起他爷爷告诉他的一些事情。”小L继续说。
原来,Tom的爷爷经历了上世纪初的那场大瘟疫。1918年,西班牙流感随着一战结束从欧洲传到美国。很多刚刚返乡的士兵没有死在战场,反到成了瘟疫的受难者。
灾情带来了经济萧条,很多银行倒闭。家道殷实的Tom爷爷存在银行的钱,一夜间全打了水漂。
儿时模糊的记忆让Tom感到了不安,他想留些现金在身边。见小L不动,他就唠叨:“是为你好呢,我要钱做什么?”
小L没往下说。我知道, Tom是担心自己不治,小L在美国无亲无故,一个人的日子不好过。
我不用安慰小L,她有上帝庇护。或者,她理解这是神给她的考验。在上帝面前人是软弱的,但在疫情面前再柔弱的人也必须学会坚强。
我为Tom抱不平。他九死一生地从越南的沼泽地里捡了一条命,却被困在了这场疫情里,被剥夺了检阅摩托车队的最后乐趣。
“天气好时,他会要求我载他出去溜溜。不下车,也不见朋友,就兜兜风而已。”小L在Tom的鼾声中轻轻地说。已经接近凌晨一点了,小L一个人守着先生,边和我说话,边用监视仪观测着Tom。
迄今为止,小镇上的感染人数已经超过百人(117例,死亡6例)。相比纽约市的骇人数字,我们暂时安全。
预估的疫情拐点似乎已近,因为今天轮到我可出去时,发现春天如期来了。
整理:南都记者 靳格
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编辑:靳格
更多报道请看专题:战疫口述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