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1日，一篇名为《新冠抗疫“功勋”医生辞职了……》的文章广为传播，引起热议。文章的主人公、武汉抗疫期间第一个公开提出以CT影像作为诊断主要依据的知名影像专家张笑春，未作任何回应。舆论发酵时，她已经入职广州市妇女儿童医疗中心，正埋首于医院的会议和各类文件。

22日，张笑春在她小小的单人办公室里接待了南都记者专访。这一天，她化了玫红色的淡妆，看起来气色甚好，一问才知道，前一晚她根本没睡，在写科室的学科发展规划。

午后的放射科在一片静谧中有序运转，身为科主任的张笑春想“迷糊一会儿”，但没有困意。她的电脑不时响起微信提示音，有些消息是朋友发来的，跟那篇文章有关。“他们都提醒我说，有的人看到采访，特别是一些转载的标题，觉得不舒服，自己就去‘对号入座’。”

这令张笑春感到困扰，“我当时接受采访的初衷，就是把我走出‘心疫’的经验分享出来，我没有提及任何人，也并没有要追责！选择来广州的时候，我就已经把一切都看开了，也放下了。现在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怎么样让新冠病毒尽可能少伤害到咱们的国家和民众？不要再搞什么‘对号入座’、抓住只言片语对我进行‘深层次剖析’，放宽一点，我觉得会有后继的人敢于站出来，做出更大贡献的。”

如今，张笑春的爱人和女儿都已经来到广州，父母也说喜欢这座城市。她期待着全家团聚的那一天。

张笑春在广州市妇女儿童医疗中心的办公室。

离职的决定

2020年11月1日，张笑春离开了她“浴血奋战”过的武汉大学中南医院，11月26日办完离职手续。

张笑春对南都记者说，正式离职那天，她本想发一条微信朋友圈，向中南医院的一些同事道别和致谢，但被家人劝住了。

2020年2月3日10时47分，张笑春曾发过一条不长的朋友圈，改变了湖北乃至全国的新冠疫情防控策略，也彻底改变了她的家庭。

“别在迷信核酸检测了.，强烈推荐CT影像做为目前2019nCOV肺炎的主要依据。强烈建议政府征用酒店、宾馆或学生宿舍收纳近10多万之多的疑似及大部分医学观察者，强制隔离治疗！……一个一线影像医生的大声疾呼！”（注：原文如此）

8分钟后，她在这条朋友圈下方追加评论：“不用点赞，只求扩散转发，防止疫情进一步蔓延！”

这条朋友圈仅存在了数十分钟，就被她自己删除了。为免“连累”同事，1天之内，她3次提出离职。但那条朋友圈截图如愿“刷屏”，而且得到了正确的理解，一时间，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各路媒体都找了过来，主动帮她把更加详细的建议传递出去。

当年2月5日，在国家卫健委公布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诊疗方案（试行第五版）》中， “临床诊断病例”（具有肺炎影像学特征的疑似病例）已纳入湖北地区的诊断标准，并要求对疑似病例和临床诊断病例“立即进行隔离治疗”、“单间隔离”；2月5日晚，武汉紧急建设的三个方舱医院开始逐步投入使用，张笑春又提议装备“方舱CT”，并身体力行将厂家捐赠的CT设备逐一对接到医院……

许多人从心底感谢她，视她为“踩下湖北疫情急刹车”的“功勋”医生，更是勇于说真话、置公益于个人利益之上的英雄。

2020年，张笑春在武汉抗疫一线工作。受访者供图

近一年后，当网上曝出张笑春已从原单位离开时，舆论一片哗然。张笑春通过南都回应：“我感谢大家对我及家人的关心、对我个人抗疫工作的认可！现在我已经把一切都看开了，也放下了，不想追究和纠结过去。”

当时，她之所以接受那个采访，是因为知道，在抗疫中受到心理创伤的医务人员不止她一个。她说，想用自身经历告诉这些同行尽快走出来，投入新的工作与生活。

张笑春说，去年她出现抑郁倾向，起因是自认“没能照顾好家庭”，将不幸归罪于己。

2019年12月31日起，时任武汉大学中南医院影像科副主任的她就按科室部署，加入了对“不明原因肺炎”的防检和科研，2020年1月14日开始住在医院。在这期间，她的父母一直想离开武汉回内蒙老家，当时的防疫政策也允许，但张笑春从“疫情防控的大局”出发，坚决要求父母不要离开。

后来，可能是受社区新冠疫情波及，两位老人双双感染，她的父亲一度病情严重，都未能得到女儿从工作中抽身看护，最后被收进了火神山医院。所幸在那里，父亲被她的同行成功救回，但两位老人病愈回到内蒙之后，身体均不如前，还留下了心理阴影，拒绝再来武汉。

对“大公无私”的女儿，他们也在置气。去年8月，张笑春回到内蒙，被他们关在了家门之外。

“我认为，我父母没有任何问题。”张笑春对南都记者谈到，“网上的一些朋友说，我这个女儿不孝——确实不孝！做女儿，我真的不合格，做妻子也不合格，做妈妈更不合格。唯一做医生，作为一个社会人、尽社会义务，我个人认为我是合格的……”

之前，张笑春贷款在武汉市郊买了一套大房子，因为父母的返乡，顿时失去意义，只能转手卖掉。

也是在去年8月，她察觉到自己患上了抑郁症。当时张笑春的爱人在川渝地区工作，父母离开后，她一个人照顾上小学的女儿，只要女儿表现出一点不听话，她“就想打开窗户跳下去”。

回看几个月前那段阴翳，张笑春感慨：“医不医己。”普通的心理治疗对她无效，她尝试了更多种自救办法。央视早年间的《百家讲坛》节目，意外产生了疗愈效果。她看了《王立群读<史记>》系列，又听郦波讲王阳明心学，从“知”到“行”、“知行合一”的过程。

“我记得我在学王阳明心学的时候，就把我抗疫的历程分了两个阶段，一个是‘身疫’，一个是‘心疫’，‘心疫’给我造成的伤害反而比新冠病毒带来的那个伤害要大得多，就像王阳明心学所说的，‘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忽然有一瞬间，她完全想明白了：“在抗疫过程中，我做的每一步都是正确的。”心结解开，张笑春就痊愈了，也准备好在事业上重新开始。

广州再起航

去年11月，张笑春加盟广州市妇女儿童医疗中心，这是一家国内著名的妇儿专科医院。

“这也是一个机缘巧合吧。”张笑春告诉南都记者，“正好这边引进人才，通过一个很特别的渠道知道了我，我看我们医院秉承着发展卫生事业的决心，跟家人也都谈了，最后决定过来。我本人结合医院的规划，也想多做一些，把我的专业知识运用到妇女儿童特殊群体这方面。”

她的新职位是该中心医学影像部负责人，兼放射科主任、学科带头人。

起初，这个消息并没有公之于众，直到前几天纳新面试，有同事对应届毕业生们介绍了她，大家才把眼前这位医学影像专家、博士后导师跟之前的新闻人物对应起来，然后建议：“您赶快对社会公开吧，就说您来这儿了，也是给学生们增添加盟妇儿中心的信心，给科室带来新机遇。”

就这样，张笑春才把她的工作动向小范围发出来，自媒体公号“医学界”也是在那之后补充采访，推出了《新冠抗疫“功勋”医生辞职了……》这篇文章。

全面接手放射科的工作之后，张笑春一盘“家底”，才知道过去一年的疫情给医院带来的影响之巨：“前半年几乎处于停诊状态，大家都不容易。”她也更加意识到，在这个平台大有可为。

张笑春介绍，广州市妇女儿童医疗中心也是国家儿童区域医疗中心（中南），它的放射科不只提供常规放射影像检查项目，还拥有本科及研究生教学的影像教研室、博士后流动站、规培和继教基地。

这段时间，她花了很多心力制定“学科发展规划”，有信心陆续开展一批新业务，用1到5年建成“跨地域、广覆盖、大群体、多设备、高智能、更精准、多元化服务的集成影像服务体系”。

尽管在工作中已经转场，但张笑春始终关注着新冠疫情：“现在不是‘坐而论功’的时候，任务还没结束呢！”

比如，最近她就在思考，如何尽量长效地解决“多点散发、局部聚集性暴发”的形势。“采取既定的措施围追堵截，这一种方法能持续多久？我们国家的民力、财力、物力，不能老是处于应急状态，肯定还是需要各行各业的专家，医学的，微生物的，消杀的……真正地为国家分忧，为老百姓想一想。当然，也要经过多方论证。”

她回顾说，之前的“朋友圈建言”，一是情急，另一方面是，她有感受到决策部门急切地想要听取来自一线、有建树的声音。如果现在想发表专业意见，她应当不至于如此慌乱。“像平时你按照规矩来反映情况，各个部门、各个层级都知道怎么办，这就没有问题。”

谈及家庭生活，张笑春分享了一个喜悦的变化：她的爱人最近将事业转到广州，女儿也已在广州入学，一家三口总算结束了两地分居的状况。而她的父母，尽管仍在老家休养，口头上仍然严厉，其实她能感觉到，父母的心是向着她的：“我抑郁症那段时间，他们很着急，天天嘱咐我女儿，‘看住你妈妈’。”

今年春节，张笑春原本已经做好计划：“我就厚着脸皮回去，估计真见面以后，我父母肯定就不忍心再赶我了。” 但是现在，大环境倡导“就地过年”，她又只能在心里对他们说声抱歉。

“不过，我父母比较喜欢广州，因为觉得比较开放和包容。”张笑春转而冀盼着，未来一家人能在广州团聚。

在她身上，大约有几分牧民本色，家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她对南都记者笑称，“可能因为我是草原上长大的人吧，心比较大，任何时候只要想开了，说放下就放下了，没有那么多纠结。”

然而，对于曾经生活过的城市，她仍不免留恋。

张笑春说，以后有机会，她想多回武汉。而她的微信头像——大家都知道的那个——至今没换，其实那是成都“市花”芙蓉花。2018年调到武汉之前，她和丈夫长年在川渝地区工作，度过了一段幸福、安定的时光。

“这次来广州，我就想弥补一下对亲情的亏欠。”张笑春说，“我真的是想这样的：既顾全了工作，又照顾了家庭。” 

出品：南都即时

采写/摄影：南都记者 侯婧婧（除署名外）

编辑：张亚莉,向雪妮

更多报道请看专题：热点人物访谈
你好2021·新闻当事人回访策划

对这篇文章有想法？跟我聊聊吧

侯婧婧

张亚莉

向雪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