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窦相峰（北京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传染病地方病控制所主任医师）

相信大家还记得，新冠肺炎刚开始流行时，河南一小伙到姥爷家拜年被姥爷“无情”拒绝进门的故事。当时随着疫情信息的公布，整个中国瞬间以社区、村为单位独立起来，之间的通行到了需要“签证”的级别，戴口罩、一米线和不聚集等措施瞬间在各社区落地，这是我国传染病防控的优势——社区可以迅速动员起来。

中国现阶段包括新冠肺炎在内的传染病能做到高效防控，重要原因之一是社区参与。发挥社区动员能力，实施网格化、地毯式管理，群防群控已然是传染病防控的常态化举措，以至于我们这些传染病防控人员身处其中，可能都还没真正意识到社区动员、社区参与的重要性。

真正了解社区参与在传染病防控中的重要性，是在我和同事们参与到2013-2016年西非三国埃博拉疫情防控的时候.这场疫情在西非三国持续接近3年，在几内亚、塞拉利昂和利比里亚收割了11310条生命。2014年志愿者初到几内亚盖凯杜时这样描述当地的社区：“村民们突然面对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疾病，有人拒绝相信该病的存在，而有人拒绝改变既定习俗，如葬礼。”

埃博拉出血热是比较容易预防的传染病，该病在人与人之间不通过空气传播，只通过接触病人的体液、分泌物和排泄物传播，相对于只要呼吸就可以感染的疾病，这类疾病的防控仿佛简单到只要不去接触就可以了。

埃博拉出血热最早出现在1976年，主要流行在非洲中部的偏远地区，疫情规模相对较小。2014年3月，世界卫生组织通报几内亚埃博拉疫情时，虽然该病从中非地区转移到了西非地区，但仍然在之前划定的流行范围之内。我们只进行了有限的关注和应对，固执地认为该病在当地只是局部流行。

截至2014年4月1日，几内亚和利比里亚埃博拉暴发形势图。图源：欧盟

2014年8-9月，形势急转直下，疫情从几内亚蔓延至临近的塞拉利昂和利比里亚，同时还远距离传播到尼日利亚，洲际传播到美国。然而最让我们担心的不是疫情的进展速度，而是《纽约时报》9月18日的报道——对埃博拉的恐惧促使暴徒杀死了进行社区动员的几内亚官员。

9月16日，几内亚政府工作人员带领宗教人事和记者到达一个偏远的乡村，目的是消除谣言和恐慌，但正是无知和对埃博拉的恐惧，让村民变成了愤怒的暴徒，他们认为这些人不是来预防而是来故意传播疾病的，官员和记者中8人殒命。这条消息加深了我们对世界卫生组织在西非三国《埃博拉疫情应对路线图》（WHO/EVD/Roadmap/14.1）中措施的理解：除了监测、病例诊断和管理这些传染病防控手段外，重点强调了安全埋葬和社区动员，“社区参与对于发现和预防埃博拉至关重要。为了将病例数降低为零，每一个社区都需要积极地参与到埃博拉的应对工作中”。

拒绝承认、不愿改变乃至仇视，疫情地区对埃博拉出血热出现根深蒂固的恐惧和误解，这种现象不仅发生在几内亚，在2019-2020年刚果北基伍省的埃博拉疫情中也多次发生过，甚至更为严重。

而改变这一切的就是社会动员和社区参与。

世界卫生组织在《埃博拉疫情应对路线图》中将社区动员和社区参与认定为埃博拉疫情标准控制策略的根本措施之一：“需要持续动员社区、宗教、传统和其他当地领袖、妇女和青年团体以及传统医治者，让他们参与其中，并与他们进行对话，以期建立对应对工作和社区行动的集体信任和信心。”。

利比里亚洛法州的女孩们正在阅读一张宣传埃博拉预防方法的海报。向大众科普埃博拉防治知识是西非应对埃博拉的有效措施之一。（图源：UNICEF）

充分而高效的社区动员有助于在疫情防控的最后一公里“化敌为友”。利比里亚洛法州一社区曾经每天有20-30名患者出现类似埃博拉的症状。该社区居民感到害怕，而他们的第一反应却是攻击救护车和卫生工作者。

世界卫生组织派往该地区的协调员克莱门特博士没有遵循联合国的安全建议，在土路上驱车12小时，走进抱有敌意的社区，直接找到了社区领袖。倾听、讲解、制定计划，让社区居民了解埃博拉是一种疾病，不是诅咒，也不是政府的阴谋；患病的人必须就诊；必须请能够进行安全埋葬的人埋葬自己的亲人；打招呼时不要有身体接触。

同样的事情克莱门特博士做了30几次，于是30个之前怀有敌意的村庄成了他阻止埃博拉战斗中最好的盟友。社区理解了，人们会及时帮助发现病例，主动电话报告，当地的疫情快速下降。

克莱门特博士（Dr Clement）走进利比里亚洛法州抱有敌意的社区，与当地社区领袖对话。（图源：WHO/C. Black）

认识到社区动员的重要性，还需要正确地进行社会动员。世界卫生组织的埃博拉病毒控制队伍具有多学科性质，不仅包含流行病学家、实验室工作者、卫生专家，还包括社会人类学家。人类学家认为，一个社区只有在其声音得到倾听之后才能得到有效动员。

他们运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倾听社区声音，在卫生系统和社区之间搭设桥梁，创立一种有利于获得早期治疗结果的信任氛围。在当地埃博拉疫情防控中，社会人类学家是控制这一可怕流行的工作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从健康教育知信行模式来看，知识信念和行为中知识是基础，信念是动力，行为产生和改变是目标。但并不是传播了正确的知识就会产生健康的信念和态度，而最终形成健康行为、特别是形成整个社区步调一致的行为，中间需要很多促进活动，也需要因时、因地制宜，考虑社会、宗教和文化背景，并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方法。

2015年，世界卫生组织多学科专业团队派出社会人类学家，在马里进行社区动员；他们倾听社区人们的感受和想法，并向埃博拉患者及其家人提供心理咨询服务。（图源：WHO Mali/A. Bagayoko）

控制埃博拉疫情需要社区动员和社区参与，而之后的恢复更需要社区动员和参与。埃博拉在西非三国直接杀死了11310人，但积极的救治挽救了17306名幸存者。

西非三国进入后埃博拉时代，隔离使得最简单的交流变得困难；幸存者不被接纳，无法回归社区；丧葬方式对当地社会、心理的巨大冲击等诸多问题，对当地产生诸多影响。处理不当可能会有更多的人受到伤害，影响当地社会的稳定。针对上述问题，世界卫生组织在当地继续开展社区动员，开展埃博拉知识宣传、幸存者体液检测和心理咨询。看似西非三国的埃博拉疫情在2016年3月29日被宣布结束，但当地从疫情中恢复将会持续很长时间。

此外，社区动员往往需要经年累月的工作积累。在2013-2016年西非三国埃博拉疫情中，社区动员的力度不可谓不大，但疫情结束之时统计，仍然有69%的病人是在葬礼上感染的。安全埋葬是当地社区动员的重点，以至于世界卫生组织把安全埋葬和社区动员的其他方面并列，重点提出来。

安全埋葬颠覆了当地社区的传统，早期遭遇了巨大的阻力。之后安全而庄重的埋葬减少了社区阻力，世界卫生组织官方网站报道中，在塞拉利昂首都弗里敦附近的社区里，专业的安全埋葬人员在做好包裹和消毒后，允许亲人在无接触的情况下悼念死者。但69%这一数据说明在安全埋葬这一重点的社区动员工作成效上，进展有些不符合预期。

我们分析这也是这次疫情持续时间较长的主要原因。回想一下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国的“五讲四美”运动中，仅“饭前便后洗手”讲卫生这一项我们用了多少年才做的深入人心，让所有人知道、并且主动去做。

在新冠肺炎的阴影下，几内亚森几地区2021年2月14日再次出现埃博拉疫情。

西非三国疫情后，我们认为几内亚森几地区存在埃博拉出血热的自然疫源地，简言之就是当地存在能够保存传播埃博拉病毒的自然环境和动物媒介，基于自然疫源性疾病理论，这种情况下人类的感染将会不可避免，但病例出现的概率不会太高，会“偶然发生”，可能会每年几例，或者每几年一例。

一旦有人感染，在没有社区防控的情况下，疫情会迅速在人际之间传播。

2013-2016年西非三国埃博拉疫情就是如此，最初发病的是一个2岁的男孩，专家推测其在树下玩耍时接触带有埃博拉病毒的果蝠粪便感染，之后该男孩及其多名家人感染死亡，后来病毒通过葬礼传播开，最终导致28616人罹患埃博拉出血热。

从几内亚2月14日报告新的埃博拉疫情，到3月13日已连续7日没有新发病例，新发病例均和首发病例有接触，密切接触者被追踪和隔离，这次疫情有望短时间内得到控制。此次疫情中社区交流和社区动员主要是加强病例报告，说明当地在社区参与方面仍需要进一步加强。

此次埃博拉疫情中社区动员还需要增加一项内容，就是疫苗接种。世界卫生组织储备了50万支埃博拉疫苗，正与社区动员确保他们在疫苗接种工作中发挥关键作用。有疫苗储备和能够让需要疫苗的人及时接种上还有很多非医学技术问题。

当下，新冠疫苗接种也在一些地区遭遇瓶颈，如何进行动员，也是摆在新冠肺炎防控工作者面前的重要问题。社区动员在不同国家应对疫情会面临不同问题，比如在中国，新冠肺炎社区动员的目的是让社区丢掉对新冠的恐慌，迅速恢复常态化。

在几内亚，应对埃博拉疫情则是部署多学科小组，积极寻找病例和提供医护，追踪和跟踪接触者，提高社区对感染预防和控制的认识。世卫组织强调让社区参与应对本轮埃博拉疫情，并加强安全和有尊严的埋葬做法。

我们预测几内亚埃博拉疫情可能会每年或者每隔几年就会出现，针对埃博拉的社区动员工作应该成为一项持续的工作。工作内容从最初的沟通、消除恐惧、增强沟通和知识宣传外，可能会涉及更深层次的内容，也需要更多组织和部门参与。

再回到国内，在传染病防控上，非洲社区动员中避免歧视、强化包容性的做法值得中国借鉴。

我们的社区动员快速高效，但并不意味着我们就不需要进一步加强社区动员，新冠疫情可能还要持续一段时间，确诊病人回归社区遭到歧视的情况偶有发生，部分租户痊愈后被禁止返回社区；社区无法在疫情缓解时及时调整防控策略，以至于2021年3月15日，北京市疫情防控工作新闻发布会上要专门强调北京社区、村要拆除不必要的物理隔离，恢复常态。

从传染病预防角度来看，疫情之前做足准备绝对是事半功倍的事情，而这一点往往容易被忽略掉。过去的经验表明，埃博拉疫情经常会在同一地点反复发生，尽早启动防控战略、将防控工作落实到基层、确保社区动员和参与，以及融合科学创新是防止病毒扩散的关键。

编辑：吴斌

本文作者

宋承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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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都市报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