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4日下午，游戏开发商Epic Games诉苹果公司垄断案件，庭审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奥克兰法庭告一段落。

这是一场全世界科技巨头、软件开发商乃至监管机构都紧盯的庭审。根据庭上双方出示的数据，此案结果将决定价值1000亿美元的苹果手机应用分发市场的未来，甚至根本性地动摇应用经济的盈利方式。

Epic Games以“建有围墙的花园（Walled Garden）”比喻苹果，控诉App Store完全垄断苹果手机的应用分发，并以30%的高抽成削弱潜在竞争对手。苹果则以安全性能反击，称“不想成为安卓”，同时指出许多游戏公司也抽取同样比例佣金。

为期三周的审讯中，Epic Games的CEO蒂姆·斯维尼和苹果CEO蒂姆·库克等多名高管轮流站上证人席。所提交的4500页证词中，牵扯公司包括Facebook、奈飞、微软和亚马逊。

主审法官伊冯·冈萨雷斯·罗杰斯（Yvonne Gonzalez Rogers）表示，考虑到案件的复杂性及所牵涉的商业利益之庞大，预计将在8月得出初步结果，后续双方保有上诉权利。

庭审第一天，两所企业的不同点在开庭陈词中得到充分展现。就在苹果方以数据和市场用语阐述观点时，Epic Games的CEO蒂姆·斯维尼花费大量篇幅向法庭描述自己创造的虚拟世界，带领联邦法官进行了所谓的“元宇宙（Metaverse）”之旅。

这位Epic Games的掌舵人正是现象级射击游戏《堡垒之夜》的创造者。游戏的火爆不仅让该公司市值上升至290亿美元，也帮助斯维尼积累了超70亿美元的财富。尽管如此，这位亿万富翁最常被拍到的装束仍是T恤、卫衣加短裤。

左三为蒂姆·斯维尼，图源其推特。

与此同时，斯维尼还是长久、坚定的App Store收费规则反对者。2020年7月的一次采访中，斯维尼批评苹果和谷歌的应用商店政策阻碍了创新。

2020年8月，《堡垒之夜》更新了一项应用内付费新功能，让用户可以跳过App Store付款机制，以更优惠的价格直接向Epic Games购买游戏用虚拟货币。根据App Store的付款规则，所有应用内产生的数字产品交易都必须使用Apple Pay，每笔交易支付30%服务费。

Epic Games的“越权”激怒了苹果。游戏更新后很快被App Store下架，适用了同样更新的安卓版本也在几小时内从Google Play中消失。

同一天，Epic Games向地方法院提起两项诉讼，分别针对苹果和谷歌的“应用市场控制行为”。在苹果案的起诉状中，它宣称苹果公司已成为“限制竞争和扼杀创新的庞然大物”，所以要与“不公的规则本身”作斗争。

提起诉讼的同时，Epic Games还以十分“斯维尼”的方式进行抗争——发布一则嘲讽广告。这段广告模仿了苹果公司著名的“1984超级碗广告”，广告中身穿苹果T恤的女模特用铁锤砸碎大银幕，象征苹果电脑将打破IBM公司对市场的垄断。而在最新版本里，《堡垒游戏》中的角色砸碎了一个带蠕虫的卡通苹果。

Epic Games暗示着将取代苹果成为新一代挑战者。

为获取公众舆论支持，Epic Games将话题#FreeFortnite（解放堡垒之夜）送上推特全球趋势榜。声援这一行动的公司还有Spotify、Tinder、Taptap等，共47家软件开发商组成“应用公平联盟”，在网上掀起声势浩大的社交媒体运动。

苹果公司对此不置可否。但在11月18日，一项“App Store小型企业计划”突然被抛出，苹果计划对符合条件的开发人员抽成降低至15%。根据标准，2020年收入在100万美元及以下，和新加入App Store的开发者都有资格参与。

5月4日上午，Epic Games方用苹果公司高管之间的一系列邮件揭开这场史诗级庭审。证据显示，苹果软件工程高级副总裁克雷格·费德里吉曾写信给库克，探讨是否需要将App登入全部更换为Apple ID登入，以增加用户黏性。

“一旦用户和开放商被引诱到苹果公司建筑的围墙花园中，花园大门就会上锁。”

律师指出，苹果公司正在有计划地深度捆绑用户，具体表现还包括强制使用Apple Pay付款、iMessage上的信息难以转移、不允许第三方平台下载等。

Epic方认为，如果不是苹果禁止用户从第三方平台下载应用软件，自己将在苹果手机上投放专属的应用商店。这项规定的本质是为苹果完全垄断市场服务，使开发商不得不受其控制，极大遏制了市场竞争。

对此，苹果的回应是：“我们不想成为安卓，我们的用户也不想让我们变成安卓。”

苹果在开庭陈述中多次强调，正因iOS系统的封闭性，其隐私保护和安全性大大超过竞争对手，成为苹果手机的重要竞争优势。

5月11日，一组在法庭上公开的数据显示，苹果内部有完整的应用审核流程，仅2020年就有近100万App被拒绝进入App Store。而根据5月19日费德里吉的证词，相比之下安卓系统的数据要差得多，恶意软件数量大约是iOS的五十倍。

与此同时，费德里吉透露苹果并不满意MacOS系统中的有害软件问题。

此前Epic方曾在辩论中质疑，苹果允许Mac用户从网上下载软件，这一规则和相应的保护机制完全可以被应用于iPhone，但苹果没有选择这么做，声称为了用户安全。

费德里吉认为，苹果公司将Mac和iPhone视作两种截然不同的产品。Mac就像私家车，用户可以将车开到想去的地方，只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但对于iPhone，考虑到人们几乎全天候随身携带手机，苹果试图将其打造为无论大人小孩都能安全操作的产品。

“Mac用户规模大约只有iPhone的十分之一，我们决心为如此大的用户群创造更坚韧可靠的安全环境。”费德里吉举例表示，去年MacOS移除了130多种恶意软件，对比iOS只移除了3种，直至今日MacOS的用户保护水平仍比iOS要“糟糕得多”。

但苹果的审核流程也并非万无一失。Epic方举证显示，苹果经常让有风险的App进入商店，连苹果员工也在邮件中抱怨审核不足以抵挡病毒。

苹果反驳称，审核团队由500名审核员和智能审核程序组成，每年需要审核500万App及其更新。在2017-2019年间，拒绝率保持在33%-36%。出席庭审的员工认为，相较于总的工作体量，苹果所犯失误仅占很小部分。

5月21日，蒂姆·库克参与审讯，这是他在担任苹果首席执行官的职业生涯中首次站上证人席。

不同于以往温和冷静的形象，库克当日在庭审中态度强硬。

这天上午，针对库克的讯问围绕iPhone的市场份额和App Store的利润率展开。

库克在证词中首次提到，苹果在智能手机领域面临激烈竞争，约仅占美国市场的30%和国际市场的15%。此前的苹果几乎绝口不提iPhone的市场份额，足见其证明自己不具有市场支配地位的决心。

写在苹果名单上的竞争对手，包括三星、vivo、oppo、华为、微软和谷歌。但被问到是否认为安卓与苹果在操作系统市场互为竞争者时，库克却巧妙地避开了，回应“顾客购买的是设备而非系统”。

紧接着库克花费一个多小时解释苹果执意以当下这种形式开展业务的原因，以及为什么不会损害应用开发人员的利益。

“开发商想要的和消费者想要的存在差异，”他说，“我们需要佣金为应用商店提供更好的安全保障，30%（抽成）符合行业标准。”尽管如此，库克强调，苹果已竭力为中小开发商降低抽成比例，而且App Store上绝大多数应用都是免费的，开发人员无须支付任何费用。

Epic方的观点认为，App Store为苹果带来了可观收益，其中包括许多不必要的佣金。律师展示了一份由第三方专家计算的苹果营收报表，里面多组数据证明App Store2019年的利润率可能高达78%，2018年为75%。

库克对该数字的准确性表示怀疑。他认为报表没有完整计入苹果为运营App Store投入的成本，却也没有给出“正确的”利润率。

这一说法遭到Epic律师的质疑，并向库克展示了苹果公司的内部文件，这些文件表明苹果充分具备计算App Store盈利能力的条件。

库克称，App Store有利可图，但自己不知道这些业务的细节，事因苹果从未试图确定商店的盈利能力。他介绍道，苹果不考虑特定部门的盈亏，而着眼于更高层次的整体财务状况。

更尖锐的问题来自法官罗杰斯。她质问库克为何不允许顾客拥有更多的选择以降低费用，并暗示苹果在iPhone应用分发市场上并不面临竞争。库克表示用户有权选择使用苹果或安卓手机。

法官同样怀疑，苹果推出的15%计划是源于监管调查和诉讼的压力。库克承认，监管是一个因素，但项目启动的核心是为了帮助在新冠疫情期间受影响的中小开发商。

罗杰斯随即甩出一项调查，称39%的应用开发人员对App Store的管理不满意。她谈到商店抽成的佣金比例时说：“如果真实存在竞争，抽成比例难免变动，但事实是这一数字长期保持30%不变。在我看来，您似乎没有感到压力或面临真正的竞争，以至于苹果没有采取行动去解决开发人员关心的问题。”

经历了三周的争论后，双方于庭审最后一天重新回到起点：抢着让法官同意自己对于相关市场的界定。Epic认为是苹果手机内的应用分发市场，苹果认为是游戏分发市场，因此包括其他品牌手机或游戏设备。贯穿庭审全过程的这一问题，被认为是法官审理此案的最大挑战。

苹果律师在发言中描绘了一个蓬勃发展的游戏分发市场。用户能够通过微软Xbox、索尼Playstation和任天堂Switch等多种设备接触到《堡垒之夜》，而App Store在2018年至2020年间为Epic Games带来的收入仅占其整体收入的7%。即便在整个游戏交易市场中，苹果所占比例在23%-38%之间，不具有市场支配地位。

库克也在回答律师提问时自证“不是游戏业从业者（not a gamer）”。他指出，类似的抽佣模式也在微软、索尼和任天堂等许多公司内流行，Epic Games唯独对苹果提出抱怨。在评价Epic Games这一行动时，他甚至用到“有毒的混乱（toxic mess）”“恶意的（malicious）”等词，试图证明若法官裁定Epic Games胜诉，将导致应用生态系统崩溃，为苹果手机用户带来极大的安全威胁。

苹果律师提出，Epic提起诉讼是为自己的利益服务，想要使用苹果公司的技术又不给钱。“《堡垒之夜》的收入停滞似乎并非因为他们宣称的，App Store对创新的遏制，只因其（主营业务）转向了诉讼。”

苹果方的数据指出，Epic Games通过App Store挣了7.5亿美元。

作为回应，斯维尼在证词中这样解释Epic Games提起诉讼的动机：为金钱而战没有错，但这场斗争不是为Epic Games争取特殊交易的权利，而是关乎所有开发商和消费者的共同自由，我想通过行动向世界展示苹果规则的真实影响。

然而，即便在全球反垄断高潮不断掀起的当下，作为一家百亿美元市值的公司，要对抗像苹果这样2万亿美元规模的超级巨头依旧不易。为这次起诉，Epic Games花费数百万美元在律师、经济学家和专家证人身上。他们自称“为开放平台而战”，因此并未寻求经济赔偿，而是希望苹果开放第三方支付系统和应用商店。

类似的结果将重塑应用分发市场的生态结果甚至运作模式，法庭不得不谨慎。

5月24日，罗杰斯法官评论称“法院不负责经营企业”，建议Epic举出法院强制企业改变其经营模式的先例。

同时，她也质疑苹果的一些获利方式。“企业不应该在没有竞争的情况下继续运行，仅仅因为目前为止无人打破这一体系。”

无论如何，考虑到上诉流程，App Store的任何更改都需要数年才能实现。“这是一场冒险，不仅这一年，还有这个案子，”法官总结道。

据南都记者了解，除Epic Games一案外，苹果目前还面临联邦监管机构和州政府的审查，以及两项分别来自消费者和开发商的集体诉讼，欧盟最近也开始指责苹果App Store违反反垄断法。

有人焦头烂额，有人却十分轻松。近日，蒂姆·斯维尼在个人推特账户上发表了庭审结束感言——除了再一次感谢每一位令诉讼成为可能的人士外，他着重感谢了Popeyes炸鸡在法院附近开设的一家美味餐厅。

目前Epic案告一段落，结果将在8月宣判。

出品：南都反垄断课题组

采写：南都见习记者 黄慧诗

编辑：蒋琳,李玲

本文作者

李玲

3.64亿

南方都市报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