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承上启下、继往开来的过程当中,如果缺了我们所做的工作,很有可能下一代更难理解上辈和上上辈们所做的努力。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应该起好桥梁作用。”长期研究中共隐蔽战线史的叶孝慎说。拨开历史的迷雾,将真相披露出来,“给后人一个认识历史的台阶”,是他由衷的心愿。
2021年6月,著名作家、中共党史专家、中共隐蔽战线史学者叶孝慎撰著的《剑吼西风:中央特科纪事》由金城出版社出版。该书是首部全景讲述中央特科历史的纪实作品,以清晰的细节和详实的史料,再现中央特科在旧上海波诡云谲的斗争,描绘隐蔽战线上的无名英雄群像。
党史上第一个专业情报保卫机构
大革命失败后,迫于严酷的白色恐怖,中共中央机关于1927年9、10月间,从武汉迁回上海。当时的上海,军警宪特、租界巡捕、帮会势力和地痞流氓云集,地下斗争日益激烈。1927年11月,为保卫党中央的安全,周恩来筹建并领导了我们党历史上第一个专业情报保卫机构“中央特科”。
中央特科的主要任务是,“保证中共中央领导机关的安全,收集掌握情报,镇压叛徒,营救被捕同志,建立秘密电台”。在腥风血雨、艰难竭蹶的环境下,中央特科勇于向反动当局“亮剑”。
八年时间里,中央特科在上海开展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包括组建了第一个打入敌人“心脏”的工作小组(“龙潭三杰”);发展了第一个反间谍关系(杨登瀛);开辟了第一条地下交通线(上海至中央苏区);研制了第一部无线电收发报机(同各地党组织取得电讯联系);编制了第一套密电码(“豪密”);设置了第一座中央级秘密档案库(中央文库);第一次公开镇压叛徒(何家兴、贺稚华夫妇);第一次协同保卫重要峰会(全国苏维埃区域代表大会);第一次成功转移党的机关(中共中央和江苏省委的机关)等等。
中央特科为保卫党中央的安全发挥了重大作用,并为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党的隐蔽战线的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在对敌斗争中立下了彪炳史册、光照千秋的不朽功勋。
历史就是有一分史料说一分话
“我写书,写文史类作品,有一个原则,就是多用引号,尽量以原始材料说话。”叶孝慎说。在《剑吼西风:中央特科纪事》一书末尾,罗列了整整十页的参考文献。其中每一章节、关于中央特科的每一个重大事件,叶孝慎都有一手材料、独到见解。
和常人想象的不同,这些材料并不神秘。叶孝慎说,他在《剑吼西风:中央特科纪事》里使用的材料,肯下苦功夫的人都能找到。比如,该书第一章《不知掩饰,不知生存》,以中央特科负责人之一、有“我党历史上最危险的叛徒”之称的顾顺章为主角。“写顾顺章的人都说他是魔术师,谁又真见过顾顺章变魔术的原始记载?于是,我就找。请人一起找。历史凭什么说话?历史就是有一分史料说一分话。”
《申报》1930年11月9日关于奇星魔术研究社迁移的启事 金城出版社供图
叶孝慎和他的朋友开始翻《申报》。一张张地查,终于在1930年11月9日、12月1日的《申报》上分别查到了顾顺章化名“化广奇”开办奇星魔术研究社的启事,以及奇星魔术研究社从斜桥路(今吴江路)搬迁至静安寺路(今南京西路)的相关报道。“这块东西找到了,我心里的石头也放下了。我觉得我说话是有根据的。”
越是一手的档案材料,越接近事实的真相。“《剑吼西风:中央特科纪事》不是一部学术专著,某种程度上还是文学化了的大纪实作品。但必须抱着学术考证的态度,宁愿少说几句,也不要随随便便胡说。能够前进一步是一步。”叶孝慎对南都记者表示。
隐蔽战线的斗争方式就是“不斗争”
在《剑吼西风:中央特科纪事》里,叶孝慎区分了隐蔽战线和地下斗争的区别。一般的地下党,组织架构都取金字塔形,从基层到中层,从中层到高层,从个别党员到党小组、党支部,再到区委、市委、省委,自下而上,垂直管理,形成一个很大的体系,唯此才能一呼百应,在一个很大范围内发动声势浩大的群众运动。而隐蔽战线截然相反,越是暗中较劲,死一样寂静,越是要撇得清清楚楚,切割得干干净净,变纵向为横向,绝对个对个,单兵作战,独自交往,没有一点同一层级上的横关系。
叶孝慎表示,地下斗争可以做隐蔽战线的事,渗透、刑侦、策反;隐蔽战线不能做地下斗争的事:宣传、鼓动、扩张。潜伏是隐蔽战线的第一要义。潜伏的最高境界是“两阵余一卒,荷戟独彷徨。”
“龙潭三杰”李克农、钱壮飞、胡底 金城出版社供图
所以,真正的隐蔽战线的斗争方式就是“不斗争”,叶孝慎告诉南都记者,正如文学创作的最高境界就是“无技巧”。
“两个江湖人士,碰上了,对面坐下。一个说,请亮兵器。另一个说,兵器已亮。一个说,请出招。另一个说,招已出。然后两人拱拱手,各自拂袖而去,这才是武林高手。真正的隐蔽战线,往往就是冷子一枚,长时间按兵不动。也许你一直没有动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也没有干过,但你隐蔽在那里,你就是个无名英雄。”
《剑吼西风:中央特科纪事》的封面用的是一幅油画,画家王金安为中央特科成立90周年而作。画面上,周恩来、陈云、邓颖超、聂荣臻、陈赓、李克农、钱壮飞、李强、潘汉年等中央特科主要成员围桌而坐,神态各异,但目光都透露出信念、智慧和勇气。他们是一群群为了党的隐蔽战线事业前赴后继、不惜做出无畏牺牲的特科战士的缩影。
《剑吼西风:中央特科纪事》一书出版后,在社会各界引起极大反响。中共隐蔽战线老战士、年近百岁的王征明说:“在中央特科诞生九十多年以后,要写一部较完整的中央特科史简直是不敢想象的。但叶孝慎凭着自己的学养和洞察力,勇于担当,实事求是,以严谨的治学精神修史,全身心地投入,历时多年,终于写出这样一本有质量、有价值的史书,意义十分重大!”
南都专访叶孝慎:
缅怀历史是为了现实的斗争
叶孝慎,著名作家,中共党史专家,中共隐蔽战线史学者,上海国家安全教育馆顾问,无锡市国家安全教育馆顾问,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获得者。 作家本人供图
南都:中央特科的组成人员是什么样的身份?八年以后的去向如何?
叶孝慎:这个问题太有意思了。中央特科的人并不都是职业情报、保卫人员,很多人有自己的职业,有的人还没有开始正式走向工作岗位。比如沈安娜,她原来就是速记学校里的学生,就是因为学了速记,被国民党浙江省党部要去,靠速记这个专长按住蒋介石脉搏,为我们的情报工作做出贡献。
鲍文蔚、梁芷芬夫妇结婚照(1935年)金城出版社供图
在隐蔽战线上,还真是有一些你所想象不到的人物。他们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跟隐蔽战线有了交叉,这并不是他们的终身职业。刚刚去世的翻译大师许渊冲生前说过一句话,“如果鲍文蔚活着的话,就没我什么事儿了。”新中国成立后的鲍文蔚一直是北京外国语学院(今北京外国语大学)的法语教授,拉伯雷的《巨人传》就是他翻译的。许渊冲还曾与他合作,一起译过罗曼·罗兰的《哥拉·布勒尼翁》,一个译,一个校。但偏偏1932年3月,鲍文蔚从法国留学回来,因为是潘汉年的同乡,潘汉年希望他帮着做特科的事儿。结果,他与特科就有了非常紧密的工作关系,在镇压大特务王斌中出了很大力。所以,我接下来有几个课题,其中之一就是写一本《中共隐蔽战线中的大学者》。举个例子,一代宗师陈翰笙,北大国际关系学院教授潘维就是他的学生。潘维在海外报纸上看到报道,说他有过一段搞情报的经历,问到他,他说,我的事儿是不能说的,都是要带到棺材里去的。从某种意义上说,陈翰笙是加入中共隐蔽战线的第一人,而且他最早还是为共产国际服务的,跟佐尔格等人打交道。介绍他加入这一条战线的人是李大钊。
著名经济学家陈翰笙 图片来自网络
新中国建立之前,美国朝野发生了一场大争论,争论的核心是谁丢掉了中国?争论的双方都绕不过一个名字,就是陈翰笙。
抗战胜利前夕,国共双方都知道,未来的中国是需要建设的,得青年知识分子的人得天下。共产党虽然没钱,但共产党把蒋介石集团出钱送到美国去培养的这些高级知识分子都争取了过来,促成了新中国成立以后的第一批归国潮。钱学森、华罗庚这些大学者们纷纷回国,整个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成就都离不开这些人,而这背后离不开中共隐蔽战线做的工作,离不开陈翰笙等人。
他们开头的时候就是普普通通的知识分子,后来也都不在隐蔽战线里了,但他们的丰功伟绩都带有隐蔽战线斗争的痕迹和特征。
南都:周恩来总理是中央特科的最高统帅,他自己在工作和行动当中是否也带有一些隐蔽战线的特点?
叶孝慎:从1927年11月至1931年12月,周恩来基本上在上海工作,那一个时期,他从不长时间待在一个地方。如果外出,严格限定在清晨5时至7时之前或晚上7时以后。他通常打扮成大老板或者实业家。留起络腮胡子以后,党内同志又叫他“胡公”。他特别喜欢研究地图,各种能搞到的地图都买来,研究哪里有前门,哪里有后门,这条弄堂是死弄还是活弄。他还有一个伟大的发明就是“豪密”。周恩来发明了中国共产党电台的第一部密电码,因为他当时的代号是“伍豪”,这个密电码就被称为“豪密”。第一个译电员就是他的夫人邓颖超。
周恩来、邓颖超夫妇 金城出版社供图
蒋介石曾派了他的亲信、国民党第一号密电码专家王季弼,带一帮高手来破译“豪密”。最后王季弼给蒋介石写报告,这个报告我是在台北找到的。王季弼说他破译不了,因为这个密电码的特点就是“同码不同字,同字不同码”,很难找到规律。有意思的是,后来抗日战争爆发,国共第二次合作,周恩来亲自给国民党这些密电码专家讲解了“豪密”的基本原理。后来戴笠手下的电讯专家魏大铭在晚年回忆录里写道,他们还是不明白。所以整个解放战争,依然是“豪密”在起作用,国民党就是拿我们没办法。
南都:请谈谈中共隐蔽战线的军事意义和历史意义。
叶孝慎:中共隐蔽战线是一个特定概念,特指党的情报保卫工作,并不等同于“中国共产党在反动阶级统治的区域进行的非法的秘密斗争”,更不属于“统一战线的范畴”。1939年3月18日,毛泽东出席延安纪念三一八惨案、巴黎公社和慰劳保卫工作人员晚会并讲话,毛泽东说:“我们要消灭敌人,有两种战争:一种是公开的战争,一种是隐蔽的战争。隐蔽的战争有战略的进攻,打入敌人内心;也有战略的防御,保卫自己。要打败敌人,须内外夹攻,所以,两者都有同样重要的意义。每个保卫工作人员应认识这一工作的重要性与光荣性。”今天,在中共建党一百年的时间点上,我们来缅怀中央特科,谈隐蔽战线斗争,更重要的是为了现实的斗争。一方面,我们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更接近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目标,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更有信心、有能力实现这个目标。另一方面,世界正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直面局之大变,隐蔽战线斗争又是非常现实,非常紧迫。我们缅怀历史不是为了猎奇,恰恰《剑吼西风:中央特科纪事》就是一本反猎奇的书。同样,这本书也不仅仅是对个人的缅怀,更重要的是从历史中总结经验。
我这样一代人,共和国的同龄人,长期接受过正面教育,对我们前辈所做的斗争有基本的了解和正确的判断。而我们的下一代,他们有热情、好学,但毕竟离那段历史远了点。所以在承上启下、继往开来的过程当中,如果缺了我们所做的工作,很有可能下一代更难理解上辈和上上辈们所做的努力。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应该起好桥梁作用。即便不提出观点,至少把事实搞明白,把真相披露出来,给后人一个很好的认识历史的台阶。我想,只要真正做到这一点,我们就没有辜负自己的努力了。
编辑:黄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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