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教育的目标就是为了让学生考上大学,走出大山吗?乡村教育在乡村振兴的进程中,能发挥什么作用?为什么乡村教育不应照搬城市教育?
近日,在由21世纪教育研究院和广东省时代公益基金会联合举办的“新时代乡村教育振兴研讨会”上,多位教育领域专家、从业者对上述问题展开讨论。
国家教育咨询委员会委员、21 世纪教育研究院名誉理事长杨东平认为,乡村教育的目标不应是培养“小镇做题家”和“二流机器人”,也绝不是仅为城市输血或者为大学提供学生,乡村教育要特别重视培养学生的核心素养和自我发展的能力。
北京大学教育学院教授康健指出,为乡村儿童探索一条适合其成长的教育道路,是一个社会性问题,也是乡村振兴过程中的关键问题。
国家教育咨询委员会委员、21 世纪教育研究院名誉理事长杨东平。
留守儿童发展堪忧,教师队伍不稳定
在“十三五”期间,中国乡村教育政策主要聚焦在教师队伍建设、学前教育发展以及弱势儿童权益保障三大方面。
此次研讨会上发布的《乡村教育新观察——中国乡村教育发展报告(2021)》(以下简称《报告》)显示,过去几年,乡村教师队伍建设卓有成效,教师数量和素质都有所提升。
此外,乡村学生的发展得到重视和关注。在营养健康方面,营养改善计划实施地区农村学生在身高、体重方面的发展速度高于全国农村平均水平;在“控辍保学”方面,2020年底,全国义务教育阶段辍学学生由台账建立之初的60万人降至682人,建档立卡贫困家庭辍学学生由20万人全部动态清零。
但是,在当前及未来一段时间内,乡村教育发展仍将面临学龄人口变动、师资力量薄弱和家庭教育缺位等多重挑战。
杨东平在研讨会上展示的一组数据显示,中国义务教育阶段小学和初中在校生城镇化率远远超过了常住人口城镇化率,这意味着大量的农村学生进城上学,造成“城挤乡空”的格局,即乡村的学校学生越来越少、规模越来越小,而城市学校的大规模、大班额问题越来越突出。
按照义务教育“就近入学”的原则,三条曲线应该吻合。数据来源:《中国农村教育发展报告2019》
东北师范大学中国农村教育发展研究院发布的《乡村教育政策回顾与展望》指出,按照现行的编制配置方式,今后,乡村教师的年龄结构、学科结构还将困于失衡状态。即教师普遍高龄化,缺少音、体、美等专业教师等问题仍将存在。
乡村留守儿童更值得特别注意。《报告》中提到,2018年8月,全国不满16周岁、父母均外出务工的农村留守儿童有687万人。父母长时间的缺位,给留守儿童的生理、心理、学业成绩等方面的发展带来不利影响。如农村留守儿童身高、体重、营养状况等多项指标的发展水平稍次于非留守儿童。还有研究发现,母亲外出打工会使留守男生、女生的数学成绩分别降低4.77分和5.54分,语文成绩分别降低1.27分和4.43分。
在江西于都县仙下乡龙溪小学,朱森林和学生们聊天。 一代又一代乡村教师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为改变当地贫困落后的面貌努力着。 新华社发
乡村教育应培养什么样的学生?
面对乡村教育发展的困境,多位与会专家认为,乡村教育需从应试教育中突围,破除唯升学论、唯大学论。
杨东平直言,有必要重新思考乡村教育的目标,乡村教育不是为了培养“小镇做题家”和“二流机器人”,基础教育的目标不能狭窄地定义为升学。
“乡村教育的目标就是为了让孩子上大学、走出大山吗?对于很多无法升学的农村学生,他们的前途究竟何在?基础教育应该为他提供什么样的帮助?”杨东平说,“当前的应试教育,没有为初中毕业进入劳动力市场的年轻人提供必要的生产技能或者改善生活、职业发展方面的帮助,这是农村学生辍学的一个深层原因。”
康健曾任北大附中校长,退休之后,在云南创办了两所乡村学校,他认为,现在中国的乡村处在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背景之下,乡村儿童的真实需求到底是什么?将来不做农民了,他们会在哪里生活,跟谁一起生活?这些非常真实具体而严峻的问题,都需要去解决。
“中国社会发展的转型,已经在人才需求方面有所体现。”中国农业大学教授、“三农”问题研究学者朱启臻观察到,“很多企业亟需高级蓝领,我接触到一些水电工人,他们的月收入可以达到3至5万。如果有一天高级蓝领技术工人的待遇超过博士毕业生,我相信年轻人会有不同选择。”
因此,朱启臻认为,曾经用人制度将职业分为三六九等,导致教育结构、人才结构出现失衡,将来随着社会环境和就业制度的改变,乡村教育会逐渐回归教育的本质。
而在乡村振兴的视野下,未来乡村发展需要包括农业、科技、营销、金融、设计、文旅、创新传播等多样化的不同人才。杨东平表示,乡村教育绝不是仅仅为城市输血或者为大学提供学生。
他强调,未来乡村教育,要重视学生核心素养的培养,包括健康和卫生、表达能力、沟通交往能力、合作能力、创业精神、学习能力、信息能力等,“这些能力是乡村学生走入社会的通行证,而不仅仅是考试分数。”
9月8日,在内蒙古喀喇沁旗南台子小学,教师吕瑞莲在校园里与学生一起读书。37年教学生涯让吕瑞莲桃李满天下。如今吕瑞莲依然忙碌,她想在退休前继续坚守在乡村小学的讲台上,为学生奉献更多的“光与热”。 新华社发
不照搬城市教育,回到树人育人的宗旨上
长期以来,乡村教育和城市教育总被当作一组对比项。随着各地乡村特色教育的探索和发展,一些教育领域专家开始反思,乡村教育需要一场因地制宜的改革。
杨东平认为,乡村教育的前途不是模仿和追随城市教育,乡村教育的资源条件差、教育基础弱,如果仅从分数、升学率的维度来评价,乡村教育和城市教育将永远是一场难以取胜的龟兔赛跑。
事实上,在世界范围内,农村教育改革已经成为许多发展中国家的一大趋势。斯坦福大学的一个项目组曾对非洲一些最贫困国家的学校进行调研,研究发现,如果学生学会饭前便后洗手,当地儿童死亡率可以降低10%,但学校并没有教学生这点。这些学校的课程和欧洲一样,学生学习希腊神话、大气环流等内容。
上述研究得出结论:乡村教育应避免教育内容和生活改善脱节,贫困地区学生需要的不是更多学业方面的技能,而是能够让他们提升自己收入前景和身心健康的生活以及生存技能,包括财商素养、创业技能、维持自身健康的能力以及一些管理能力,比如团队合作,问题解决和项目管理能力。
杨东平提出类似建议,他认为,对中国乡村大量留守儿童和寄宿制学生来说,他们的实际需求首先是校园的安全感、健康的饮食、充分的睡眠、情感的需求等,也就是说,学校的养育功能越来越重要。
尤其在农村小规模学校和寄宿制学校,给予学生文明、健康、有尊严的校园生活是教育的重要内容和组成部分,包括清洁的饮用水、卫生的厕所、能够洗浴的条件、女生宿舍有窗帘、有饭有菜的食堂等,应是寄宿制学校必不可少的内容,这些“隐蔽的课程”,具有一种教化的作用。
浙江省缙云县教育局副局长吴丽明在研讨会上介绍了乡村小规模学校建设中的“缙云探索”。他介绍,缙云在探索将乡村学校的围墙打破,让学校与村庄融合:校园、菜园、茶园都是孩子的学习场所;村里的婺剧爱好者、武术教练、技艺特长者都可以成为学校的技能老师;村干部到校任职,参与学校建设,用一个村庄的力量来养育孩子。
缙云经验和其他一些乡村教育的创新尝试有许多共同点,强调乡村学校为乡村孩子而建,要追求最适合当地孩子的教育。在吴丽明的想象中,未来的乡村学校应该是本地优秀传统文化的继承者,乡村文化的中心,乡村振兴的引擎。
近10年以来,中国多地都开展了乡村的教育改革和实验。拥有乡村学校办学经验的康健认为,如何将单一探索式的实验学校,变成区域性的、甚至整体的乡村变革,仍需要政府发挥作用。他指出,如何为乡村儿童探索一条适合其成长的教育道路,是一个社会性问题,也是乡村振兴过程中的关键问题。
杨东平在研讨会上总结,乡村教育需要回到树人育人的宗旨上来,这和当前“双减”概念完全一致,义务教育的本质,应该是点燃、激发、照亮每一个学生。他强调,乡村教育应当为农村学生的终身发展和幸福服务,应当关注大多数学生和弱势学生,而不是仅仅关注少数能够“跳龙门”的“锦鲤”。
南都记者 宋凌燕 发自北京
编辑:梁建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