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喜,陕西丹凤县人。曾从事矿山爆破工作16年。有数百首诗歌、散文、评论文字散见《诗刊》《星星》《草堂》《天涯》《红岩》《散文》等刊。获首届中国工人诗人桂冠奖,出版诗集《炸裂志》,因而受邀拍摄纪录片《我的诗篇》。包括散文集《活着就是冲天一喊》《微尘》。其后他作为“矿工诗人”被人所熟知,受邀前去哈佛耶鲁等美国高校演讲,并数次登上央视舞台。
春末的北方,陈年喜骑着摩托车听着秦腔,在蜿蜒的山路骑行。“这样的回家路,骑行了半生。”他在自己的朋友圈这样写着。记者在拨通电话时,略带沙哑的声音传进来,像黄土一样干燥。
陈年喜,1970年出生在陕西省丹凤县,53岁的他曾经做过16年的矿山爆破工。在矿工谋生的那些年,命运带给他的除了尘肺病,还有更坚硬的心脏。2013年,他以直白、简洁的文字,用一首《炸裂志》冲天一喊,引起诗坛震动:
“我不大敢看自己的生活/它坚硬/铉黑/有风镐的锐角/石头碰一碰/就会流血/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借此/把一生重新组合”
“再低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
陈年喜写诗比较早,高中时期便开始接触诗歌;八九十年代国门打开,国外的思潮玉石杂糅地涌进来,每一个个体都在张开胸怀拥抱时代。年轻的时候,往往因为人生的历练不够,对很多东西的理解也不足以支撑诗歌创作,他更愿意称为学习和模仿。尽管如此,如今的陈年喜偶尔在抽屉看到那些泛黄的手稿,却依旧觉得很青涩,有朝气、有灵气。“尽管那时候是学习模仿的阶段,但那个准备时期是一定要经历的。直到进入矿山时期,写作才进入到一个以生命为出发的写作。”
陈年喜/受访者提供
1999年,29岁的陈年喜迎来了自己生命中最珍贵的礼物——儿子的来临。然而爱人身体不好,家庭再添一名成员,作为家庭的主要劳动力,喜悦与忧虑交织在一起的陈年喜为了维持家庭收入来源,只好停下了写诗,转身进入了矿山里,做一名爆破工。回忆到此,陈年喜告诉记者:“上了矿山近十年里,几乎停滞了创作。因为整个矿山那样的环境,人在现实和理想中产生了一种很强的割裂感。”
“生活不是童话和浪漫/儿子/我们被三条真实的鞭子赶着/爸爸累了/一步只走三寸/三寸就是一年/儿子/用你精确无误的数字算算/爸爸还能够走多远。”陈年喜——《儿子》
和煤矿工人不同的是,陈年喜一直从事于金属矿的开采工作。煤矿的开采大多数位于平原,规模较大;而金属矿因为其本身的特点,多生产于山川大岳的地方,数量稀少,人烟不至,因此一直在一些边毛之地工作。在华山以东陕豫交界的秦岭,由于地理位置的特殊性,那座从两边平原陡然升起的大山,两面的植被面貌等和山下截然不同:山下早已春意盎然,山上还是一片苍黄,山下还是秋天,山上早早进入冬天。
“我身体里有炸药三吨”
气候差异导致山上和山下温度也不同。那时候和陈年喜一起工作的工友们没有工棚,便用彩条布来搭建避风所。“山风刮过来的时候彩条布会被吹翻,被掀起来;冬天寒风会破门而入,整个棚子都会被掀走。我们不敢起床,出了被窝会被冻死。”陈年喜回忆到这里,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在山东招远金矿的两千米地下,他们每天都要喝掉十公斤的凉水,才能让自己的身体感觉到平衡。而在南疆的矿山那段时间里,出行开车需要指南针来辨别方向,凭借空气的温度来感受四季,因为没有植被,看不到绿色,使人分不清季节的变换。“我的工作是巷道掘进,在山体里找矿和采矿、打孔、爆破,在山体几千几万米深处。岩石结构复杂,地热、透水、垮塌很常见。有一次在河南,我和弟弟在前面工作,半道塌方,我俩只差几秒被堵在里面,那样会缺氧死亡。”电话那边由于他的声带长年被粉尘刺激,说话有些沙哑。
《炸裂志》写于2013年的春天,当时在南阳工作的陈年喜,接到了家里的电话,母亲食道癌晚期。“当时天已经暖和了,漫山遍野的桃花开得特别漂亮;南阳的春天比家乡来得早,家里母亲栽的桃花也应该开了,但是栽桃花的人却要走了。我一个人坐在矿洞旁,无所适从,回顾自己的一生就像梦一样。”无限痛苦的他,写下了这首诗。
十六年的矿工生涯,陈年喜走遍了荒山野岭,经历过生死一线。在无数个孤独枯燥的日子里,他用写诗填满时间和心灵。
2016年,他随纪录片《我的诗篇》剧组赴美交流,在耶鲁演讲:
“不久前的那场颈椎手术,有三块金属植入了我的颈椎之中。这精巧的部件,据说是由美国生产的,也有可能就是由我的爆破而见天日的一些矿石,被拿到遥远的美利坚,变成了医疗用品,再渡重洋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现在我又带着它们来到这里。如果金属会说话,它会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如果有最长久的呐喊,那就是我的诗歌”
如今的陈年喜因为身体原因,已经不再从事体力劳动。在空闲之余写一写各地的约稿,做着自由撰稿人的工作。但对于他来说,写稿也是另一种矿工工作,要有发现,要深挖,也需要坚持。“生活还是第一位的,与生活相比,写作不是什么,古人也是该干啥干啥,打仗,浪迹天涯,作品从其中诞生。”
2019年因为生态搬迁,陈年喜从山上搬到了县城。虽然县城里有一间小小的搬迁房,但是为了节省生活成本,爱人依旧留在老家。在山上种菜种地,极大程度地保障了粮食可以自给自足;陈年喜偶尔也会从家里带一些粮食到县城。因为县城有网络,因此大部分时间都在完成出版社约稿出书的写作。写作方面偶尔陷入瓶颈时,他会去山上散步,在大自然中寻求答案。因为陈年喜需要不停地从各个平台寄书给他的读者,县城的交通对于一趟又一趟跑快递来说,也更加方便。为了让读者早一点拿到书,他不辞辛苦地百里走单骑,从老家骑摩托车到县城发快递。
陈年喜/受访者提供
令他一直很困惑的是,为什么自己的作品主要读者是大学生和知识分子群体。他一直认为自己和他们有很宽的代沟,每次填写收货地址时,发现都是来自天南海北的各个高校和机关。后来他想通了,“能和文学产生共鸣的,都是敏感的人;或许这些人虽然不是从事特别困苦劳累的工作,但是这些人都是远离自己家乡,每个人都背井离乡,虽然生活不同,但是每个人都充满了沧桑,恰恰是我的作品的沧桑感,产生了共鸣。”
陈年喜的儿子还在省城上大学,提及自己即将毕业的儿子,陈年喜更希望他能去外面的大城市打拼。“这一代的孩子,回老家没有生存优势”。
“我借此,把一生重新组合”
除了伏案写作之外,陈年喜的日常活动是去外面走一走。或许是因为自小出生于农村,每次走在山路时,生活中的许多问题,在此刻都会得到答案。西北很苍茫,但又很有力量。“我还有很多理想,去甘肃、去新疆,去把以前打工的路再重新走一遍。”可能再用观察者的心态回顾那段经历,看时过境迁那些人和那些风景,发生了什么,也会赋予自己文学创作新的积累。所谓的文学就是呈现生活,呈现人。
“我的写作就是其中的一种形式,为自己找一点平衡。还是希望人,这样的时代,或者后人,知道有这样一群人在从事这样的工作,他们的命运,他们的状态,他们的生活。”陈年喜告诉记者,除了谋生的压力以外,现在的生活相比较之前还是比较闲适,自由。他语气缓慢又平静。
陈年喜的诗歌是粗粝的,也是有温度的金属。矿工与诗人都是矿工,都在寻找,都在为世界贡献一些发现。社会发展需要资源,文学需要诗歌来打破和开路,开拓语言和思想,打破板结的部分。
陈年喜/受访者提供
春天是温柔又充满力量的,春天更是一个适合读诗的季节。电影《死亡诗社》里有这样一句台词,“我们读诗、写诗,因为我们是人类的一员,而人类充满了热情。医药、法律、商业、工程,都是高贵的理想,并且是维生的必需条件。但是,诗、美、浪漫、爱,才是我们生存的原因。”
监制:刘丽君
策划:谢江涛 左志红 高春明
统筹:林少娟 刘婕
采写:奥一新闻记者 姜丹
设计:郑柏琪
编辑:姜丹
更多报道请看专题:致敬奋斗者——2022年劳动节系列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