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丽明有一个梦想,所有的学生早上醒来时,至少有一个理由让他想要去学校。他参加工作的前21年在缙云中学当老师,此后12年是缙云县教育局副局长,三十几年来接触过最积极向上的孩子,也遇到过最极端的孩子。情感冲击之下,他决定“起个头”,想做一些尝试。
缙云位于浙江腹地,80%是山地和丘陵,在以经济著称的浙江,缙云最出名的是烧饼和武侠片取景地。2020年,21世纪教育研究院农村教育中心主任赵宏智来浙江调研,意外到访了缙云的一所乡村小学,这里发生的事情让他大呼意外。他去过全国上千所乡村学校,有即将消失的、也有罕见的样板,但让一个区域的乡村小学焕发生机,他说缙云是独一份。
“在我看来是非常重要的火种,”赵宏智在电话里谈起教育改革,时断时续的信号加深了他声音中的疲惫,“教育工作者普遍都是蛮悲观的,但是缙云这个点让我看到,即使悲观迷茫,我们还是要坚持去做。”
如果说校长是乡村学校的火种,那吴丽明就是背后给校长送蜡烛的那个人。来自城市的冲击,让乡村陷入慢性萎靡,但也给了他宽松的实验环境。
从2017年开始,他送出几批有想法的校长到村小任教,给他们创造环境,鼓励他们按照自己的理想和特色办学。在完成国家定下的教学任务后,学生们自己投票决定学习内容,他们回到田野,向老人了解村里的一切,甚至列席村民代表大会,感受什么是“村庄未来的主人”。而这一切的目的,是想让孩子在进入应试教育的体系前,度过一个快乐的小学,拥有尊严、自信,有自我、有个性的生命状态。
时值“双减”政策出台一周年,回看缙云在过去五年的尝试,不仅是乡村学校重焕生机,也证明一些最基本的教育规律如果得到发扬,孩子们会发生什么变化。
吴丽明用一下午向南都记者阐述了自己的想法,他声音温和,习惯鼓励而不是批评(这让一位校长很受用)。在《一个县的教育反内卷实验》一文中,我们记录了缙云过去6年发生的变化,此篇对话则详细呈现他的教育理念与理想。
缙云县教育局副局长吴丽明。
当孩子失去自我意识……
南都:好几位农村校长都谈到,“双减”政策对他们影响不大,农村原本补课就很少,课业压力也不大。你看到文件的时候什么反应?
吴丽明:震惊,没想到党中央国务院会下这么大的力度。我有一种被认可的感觉,很兴奋的,兴奋之后又感觉落地过程会有重重困难。
回看这些年的教育模式,政府的责任越来越重,不应该是这样的。教育最怕负无限的责任,孩子需要有自我的东西、自身的东西。现在教育最缺乏主体性意识,孩子越来越不自主了,家长认为你应该怎么做,学校认为你应该怎么做,社会认为你应该怎么做,我们的孩子就完全按照家长学校设定的目标去走。
南都: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孩子,可能他们的成长中条件有限、选择也不多;到了七八十年代的孩子,拥有了更多选择权,个性也在丰满。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孩子们的自主性又在降低?
吴丽明:我在高中待了21年再到教育局,这段经历让我发现家长和学校对孩子的控制越来越强,孩子没有自我了。最经典的一句笑话是“妈妈,我吃饱了没有?”现在孩子的很多选择权都由父母替代了,可家长还在指责孩子大学毕业后什么都不知道,而他们从小就没有自己选择过。
就像有句很经典的话一样“这口饭不吃掉,你还算吃饱啊?”意思说,这口饭吃掉你就吃饱了,可以走了。这就让孩子的自我被替代掉了,只是迎合家庭,没有自己的思想。我提过一个观点,教育改革要打破两点,一个是替代主义,一个是功利主义。
南都:替代主义就是对孩子的控制?
吴丽明:我们可以聊一个最近很热的话题:双减。文件规定减的是过多的作业和校外培训,按照我的理解,从教育本质讲,减的是过度的控制和过高的共性目标要求。用太多的作业控制孩子,节假日用校外培训控制孩子,背后是家长和老师对孩子共性目标的过高要求。
比如数学语文,为什么作业多?我希望你通过作业都达到90分乃至100分,校外培训也是希望通过各种补课达到过高的共性目标。作业减下来,时间留出来了,孩子就可以有自我的时间了。周末不补课,不是不要培训,是“我自己的培训”,喜欢什么、要什么, 由孩子自己决定。
减下来之后就要增孩子的自主意识。小学生在校学习时间不超过6小时,这6小时学什么、学多少、目标要求多少,不是孩子决定的,也不是由老师和校长决定,是由国家课程方案和学科课程标准决定,这是不可改变的。6小时以外孩子学习培训什么,应该由孩子自己来决定想学什么。
南都:学校和家长对孩子的过度控制,和这些年的社会背景也有关系吗?
吴丽明:功利。过高的共性目标要求造成了现在的焦虑,家长就违背教育规律要求孩子。
(吴丽明递来根笔)你握笔我看下,你这握笔姿势还是标准的。我给你讲个例子,现在孩子握笔很多是捏着笔头,还有一种是攥着,这是过早、过多写字造成的。小孩子手部肌肉没有发育到位,笔是握不住的,幼儿园就开始让他写字,抓不住笔怎么办?(他攥住笔头,身体侧扭趴在桌面,模仿小孩子全身用劲写字的姿势)长久以后就改不过来了。
我这里想说明一个道理,老师都教过孩子正确的握笔姿势,但这种现实逼着孩子改变。教育是有规律的,我们不能突破。其实到小学一年级,大部分学生都可以规范写字,幼儿园阶段就不能过多要求。有的孩子可能发育慢一点,一年级还写不好,那也就要遵循生理规律、学习规律、身心发展规律做事。
缙云县一所乡村小学。南都记者 宋承翰 摄
城市难撼动,到乡村做实验
南都:你是2017年开始尝试农村小学创新,怎么想做这件事了?
吴丽明: 2010年来教育局后,我们觉得教育不能按照原来的路子走下去,当然改变很难,但我们这种专业教育人士,应该要做一些尝试。
去乡村学校,也是因为城里大学校的势力太强大了,没办法改。乡村里父母、家庭、社会的影响少一点,可以先做一些尝试。我就用内心对教育的理解,召集一班人从城北小学开始做。
南都:家长肯定担心影响学习成绩。
吴丽明:应试教育的氛围还是很难撼动的,2020和2021年一系列政策法规的变化,尤其是“双减”政策是应试教育的拐点,从2022年看,拐的速度还是很慢,大部分人还是非常焦虑。我原来跟所有人争论,后来我觉得不争了,我们先去做出效果来看看。
南都:为什么选城北小学?
吴丽明:城北离县城近一点,太远了不方便。我们要请一批志愿者定期过去,大家都是业余时间去,没有报酬,不管饭,油费自己出,完全是自愿。
南都:谁来当志愿者?
吴丽明:教育局的干部、教研员,还有学科带头人。我们邀请了30来人到会议室,我做了PPT给大家做介绍:我的理想是这样,我想做这样的学校,如果大家支持,我们一起做。我说,做这件事跟我们之间的感情和我的职务没关系,我不是用副局长压你一定要去做,只跟我们的理念有关。最后十几个人报名。
南都:这次尝试怎么样?
吴丽明:道路很曲折的。刚开始定了三个“不”:不替代,让孩子自主发展;不功利,让孩子我发展;不施舍,让孩子自主自强。我非常想打破功利和替代。
第一次活动,我们带着城里的孩子和志愿者去城北玩,玩美术、音乐、演讲、篮球、武术……让大家看,世界上有这么多有意思的事。第二次让孩子自己试,你想学什么,志愿者就带着学。第三次是拓展性课程。孩子觉得学习有意思,状态发生了变化,我们看到很欣喜。这里只是作为一个拓展课程,我们想推动整个体系的变化,变成办学理念的变化:如何尊重孩子。
南都:我们采访的几位校长都谈到,改革初期有老师不理解不适应。老师们也是成长在应试教育的环境,要培训老师转变思路吗?
吴丽明:老师都学过心理学教育学,都背过“孩子是学校的主人”、“一切从孩子出发”,但真正以学生为本,从孩子出发,不是几节课可以培训的。老师先要撤下来,不要把孩子“控制”住,而是慢慢体验尊重、理解孩子,才能把孩子的能力和自我意识发挥出来,实现老师和学生关系的转变。
捉泥鳅、捉鲤鱼、抓鸭子、打水仗......在“六一”儿童节来临之际,缙云县章村小学举行了田园主题活动,孩子们在欢声笑语中度过了愉快而难忘的一天。据章村小学微信公号
教育局要有所不为,帮校长实现办学理想
南都:但也有校长说刚开始不太能跟上你的想法。
吴丽明:我设计了一套方案,带志愿者去执行。校长内心不理解,但我又是副局长,他必须听我的,所以刚开始我们很痛苦。
第二年,城北小学租村里的舞台,搞了一台很好的晚会,但这不是我们想要的目标,晚会是展示给外界看的,不是孩子们的,违背了不功利原则。我也反思自己:我叫老师不要替代学生,原来我也在替代学校。教育局的任务是给他们创造环境,鼓励他们按照自己的理想和特色办学。这也是我想讲的观点,教育局对学校不能替代。
南都:所以你强调要给校长放权?
吴丽明:教育行政对校长、校长对老师、老师对学生,道理都是相通的。按道理学校是独立法人,不能因为检查和管理越来越严,变成教育局替学校办学、学校成了教育局下属的“部门”、没了自主性,这会导致我们全国的学校千篇一律。
教育行政的任务应当是守底线,守法律、道德、规律的底线。前面谈到孩子的生理发展规律、心理发展规律、教育教学规律,底线不能突破。这些规律通过党中央、国务院、教育部、省教育厅的一系列政策文件予以体现,比如“双减”和新课标。
南都:底线之上呢?
吴丽明:教育局也要“有所不为”,给学校自主发展的空间。在后来的试点中,我们不为学校设计一套方案,要激发校长的自主意识,只要在原有基础上进步了就可以。我的机制就是,校长需要什么,我帮你。比如我们几个大项目,都是不强求的,发布在网上,你自己带着方案来,我根据你的方案指导和培训,方案是你的不是我的。我希望孩子和学校有自己独特的兴趣、亲身的体验、特有的思考、独立的决定。
南都:这样每一位老师、校长的创造力都碰撞出来了。
吴丽明:我们也坚持“不淘汰、不评比、不一样”。
现在最可怕的是大大小小的评比,第一、第二、第三、第四,老师就焦虑了,而排末位的干脆躺平了。教育局应该只负责守底线、规范路径、支持个性发展,明确“可以做的”和“鼓励做的”。
章村小学的孩子们和美术老师一起在墙壁作画,美化校园环境。据章村小学
从孩子的真实生活出发,期望评价机制改变
南都:你理想中,如何搭建乡村的教育体系?
吴丽明:从农村孩子的真实生活出发。现在的教育离真实生活还有距离。每所学校都有围墙,而我们心里的围墙更坚固。
我们要把村庄和学校,生活跟教育融合到一起,这样才能改变孩子。我们想把整个村庄都打造成学校,菜园、家园、乐园都成为孩子的学校,用整个村里的资源建好学校,村里有积极意义、让孩子有学习兴趣的东西,都可以是我们的课程。
学校也要带领孩子从小建设村庄,孩子是村庄未来的主人,应该让他们早点感觉到。有的小学组织孩子参加村民大会,如何选拔、参会、发言都可以作为一项课程。我们有学校开始了具体的尝试,将村书记聘请为学校副校长,一点点设计和推进课程变化。
南都:村庄即学校,学校即村庄,这样的想法是怎么诞生的?
吴丽明:前人早就有了。陶行知一百年前就讲过,“教育即生活,生活即教育”,我只是换了个说法。
南都:但孩子们早晚要进入应试教育和靠排名取胜的社会环境,不淘汰、不评比的培养模式,能适应社会的竞争吗?
吴丽明:从我们专业角度,分数不是质量,知识和技能的习得要以成本和环境衡量。如果分数的取得是以牺牲睡眠、锻炼和学习其他知识的时间,那成本就太高了;如果成绩引发了高度竞争,让师生、同学、家庭关系很紧张,也不可持续发展。
如果一个人的生命状态是旺盛的,放哪里都是没问题的。现在小学的知识和技能,可能初中时用两个月就学会了,但要是因为学了过多的技能让生命状态下去了,学再多也没有意义。
其实教育部的评价体系已经非常完善,但执行困难,转变不到位。高考改革遵循的理念是“选择性”,现在刚开始,孩子比原来有更多的选择权,我相信如果经过12年甚至更长时间,是可以达到高考的改革目标:学其所好,考其所长。
在专业和学校选择上,国家也在出台相应的政策,弱化学校的“名头”,促进学生选择自己喜欢的专业。现在政策框架已经搭起来了,但下面的人不理解,我现在也不敢继续扩大改革,毕竟反对的声音还很多。
南都:你曾说自己有个梦想:以尊严、自信、自强、幸福等类似的指标,来关注孩子和学校的生命成长状态。这能实现吗?
吴丽明:如果以知识和技能评价乡村学校,乡村学校永远也比不过城市的。我们应该比生命状态,通过调查看孩子有没有尊严和自信,是不是自强和努力,幸福感怎么样。如果不够,再反思学校哪些教育教学活动影响了孩子的自尊自信。我说改革进入深水区,其中一点就是对评价机制的改革,我最终的希望也是评价机制改变。
南都:怎么评估孩子有没有尊严?
吴丽明:同伴认可、集体认可,这会让孩子有尊严感。我们有时没有注意到孩子的尊严,我们希望能先肯定孩子,这样才有积极向上的力量。
我以前当政教主任观察过一个现象:孩子知道踢门会受到惩罚,为什么还这么做?往往大搞破坏的人都是因为没有尊严了,校长老师同学怎么看我无所谓,就这样开始了恶性循环。我当了21年老师,绝不骂学生,同样,学校扣工资我倒不怕,但领导骂我就让我很痛苦,可能中国知识分子最大的要求就是尊严。
章村小学的孩子们体验采茶的乐趣,在劳动中学习。据章村小学
我有一个梦想,所有学生早上醒来想去学校
南都:在“双减”的背景下,评价机制应该怎么改?
吴丽明:我们省教研室已经有一些好的改革方向了。将评价分为结构性质量、过程性质量和结果性质量。结果性质量是反映学生个性学习的进步状况,应由学生负责。过程性质量是反映学校整体的课程实施水平,包括教学活动的规范性和有效性,应由学校和教师负责。结构性质量是反映区域内学校、教师和各种资源配置的合理性和科学性,是区域教育质量的核心体现,应由地方政府负责。
南都:你会担心孩子在应试中慢慢失去前面培养出的宝贵能力吗?
吴丽明:不会,有了生命的激情和自主意识,一旦树立,就会伴随终身。所以我觉得家长的角色定位也很重要,好的家庭教育不一定是好的家庭条件,应该是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一种生命的激情。
南都:我们聊了很多美好的理念,你的经历是怎么影响你的?
吴丽明:我先做了12年中学团委书记,这12年就是跟学生打交道,带他们参加各种活动,所以我知道学生积极向上的氛围是什么样的。我身边的学生不管成绩如何,对生活都是充满激情的,那种生命状态难能可贵,应该去呵护。
我下个角色是政教主任,经历过最可怕的一件事,是有个孩子跟我讲,“吴老师我昨天在5楼,第一只脚已经跨出去了,后来想万一摔不死怎么办,会很痛的,那只脚才收回来”。喔,吓了我一跳。这个角色让我接触了太多极端的孩子,我会关注是什么造成孩子的痛苦。
我体验了两个极端,最积极向上的孩子和最崩溃的孩子,对我的冲击非常大。看了痛苦的局面就想变,我这个角色应该起个头吧,虽然很难,但教育总是需要几个人先走,如果谁都不改,教育永远没法变了。
南都:你想象过孩子和学校未来的样子吗?
吴丽明:我和方溪小学的校长讲过一个梦想,开学那天孩子在台上讲:“我这个学期的梦想是什么?想努力做什么?希望得到什么帮助?”台下是公益机构、社会人士、老师校长,大家举手说,这个愿望我来支持,同学说,这个愿望我来帮助你。哎呀,这个画面太美好了,我觉得教育应该是这样子的。
南都:他怎么回应?
吴丽明:很难做,孩子的自我意识还没起来。讲来讲去还是两句话,自主性和个性化。我前段时间和一批校长谈办学愿景:所有学生早上醒来是想去学校的。虽然在学校可能有同伴的欺负、会受到老师批评、会感到沮丧,但如果孩子有一件事情是想去学校做的,那件事真有意思,你就是所理想的学校。你觉得呢?
采写:南都记者 宋承翰 宋凌燕 发自浙江缙云
编辑:梁建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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