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任云门舞集后,郑宗龙从城里搬到了山上独居。
“可能是我内心深处一直想要住在一个安静的地方。”他说。
有一天,他在山上晃,晃到一个废墟,周围没有邻居,只有动物、植物,和一些虫鸣鸟叫的声音。这符合他对美好山居生活的想象 ,运走20多车垃圾后,他把废墟改造成新居所。
在山上,他开始捣鼓种菜,先是种了山葵,结果因为没洒农药,“被虫吃光光”,后来又种了九层塔,“农民教我要把花拔掉,每天起床都在关心花有没有重新长出来”,他还种了一些树和一些花,砍了一些竹子当围篱,“不然白鼻心、野狗会进屋挖一个洞”,必要时,他还会起来割草,因为怕“万一踩到蛇”。
“在山上摸这些事情,一天就过去了。”
山中的新生活给郑宗龙带来新的灵感,三年间他编创了三个作品:《定光》《霞》和《波》。《定光》源自他每天早起听到的虫鸣鸟叫声,《霞》则来自他在山中见到的一抹霞光。
《霞》于2022年在台北首演,萨克斯演奏的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通过四座格莱美奖得主马塞洛·阿内兹打造的环绕声场,把观众带到一个明亮宽广的世界,舞者在波涛起伏的乐浪中悠游浮沉、奔驰、飞跃。
首演后大获好评,有评论说“《霞》每一个瞬间都在变”,也有观众赞誉“云门注入了一股年轻的生命力,看到不同于以往的美丽”。
林怀民评价:“我从未见过云门如此轻快、如此多彩。”
今年是云门舞集创团五十周年,也是郑宗龙在接任艺术总监后,首度带着云门舞集来到广州,将于12月1日-2日演出光彩斑斓的《霞》。
日前,在广州大剧院,郑宗龙接受了南都记者专访,分享《霞》的创作灵感、云门舞集的近况和未来。
就像他在山中播下的种子一样,未来的云门会开出怎样的花朵,郑宗龙也不知道,“我们做演出的人其实努力在当下就好了。”
“不同颜色的霞光,
对应不同舞者的故事”
南都:听说《霞》创作的灵感源于山上看的霞光,那是怎样特别的霞光?
郑宗龙:橘、红、紫……的云彩,从来没见过这么丰富的云彩,我在山上住的地方,刚好是可以看到日落的方向,那个画面很美,很深刻。当时就存了一个“霞”字在心里,一直到要编创这个作品的时候,很多东西才跑出来,跟它汇合在一起。
南都:分享一下《霞》编创过程。
郑宗龙:开始编创这个作品时,刚好是疫情防控比较严峻的时候,可是云门的舞者需要在一个固定的空间里工作,因为疫情防控的关系,我们不能聚在一起,但我们又不希望说,因为这个关系大家就停下来。因为不是有说,一日不练舞,自己知道,三日不练舞,观众知道。
所以我想了一个鬼点子,其他人工作都有线上会议,那我们可不可以线上跳舞?我们就开了一个群组,每天早上就会有舞者一个个跳上群组来,当26个人在不同的空间里聚在一起,开始用同一个音乐在做相同的动作时,好像回到教室的感觉,那段时间我们就这样在线上一起跳舞。
这场暖身课后,我和每个舞者一对一开始聊舞蹈,云门的舞者长期在全球巡演,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和彼此有更多的交流,除了聊舞蹈,我也会听听他们的故事,甚至问说你最印象深刻的生命经验是什么?
那段时间我好像更了解这群工作伙伴,于是我在想可不可以用这十几个舞者的故事编成一个作品?
所以这个作品包含了我在山中看到不同颜色的霞光,它对应着不同舞者的故事、内在的情绪。
南都:我看到《霞》的宣传片,配乐让人印象深刻,配乐的灵感来自哪里?
郑宗龙:做这个作品的时候,我口袋里正好有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的音乐,但它不是用大提琴演奏,而是萨克斯,演奏者是一位来自日本的音乐家清水靖晃,他用了4把不同音高的萨克斯吹奏出巴赫的赋格曲。他选择录音的场景也很有意思,不是一般的录音室,而是空旷的教堂,或地铁站那种拱形的大空间,甚至是矿坑,在这种巨大可以制造回响的空间去录制音乐。所以音乐听起来和我们一般所听到的巴赫会不一样。
另外我特意邀请好朋友马塞洛·阿内兹参与音场设计,他曾经获得过4座格莱美奖,他在剧院里营造出声音的动态,让我们可以听见萨克斯在空间里移动的声音。
南都:作品的影像设计也很特别,怎么考虑将舞者的绘画加入《霞》中?
郑宗龙:我们的影像设计是获得过剧场设计大奖的周东彦老师,我跟他说了作品的概念,他有非常多的奇思异想,“既然这个作品是从舞者的故事里取材,我们的影像内容也可以取材自舞者吗?”他提议,舞者除了上舞蹈课外,也可以开始上绘画课,他准备了很大张纸让大家随心所欲地涂,云门的舞蹈教室变成了一个涂鸦场,大家趴在地上画图。绘画老师给大家一个功课,把心里的感受用绘画表现出来,然后一些有趣的图像开始出现了。
舞者的绘画就这样成为舞台影像的一部分,当某一个舞者在台上演绎时,身后的影像就会投放他所画出来的那个奇思妙想的空间,十几位不同的舞者所折射出来不同色彩的情绪,配上巴赫的音乐,好像就变成我那天看到的霞光一样。
南都:《霞》和过去大家印象中的云门作品风格很不一样,会担心观众作比较吗?
郑宗龙: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办法接受一个颜色那么丰富,那么不安静的云门。我坦然接受各种意见,但我还是我,我只能做我喜欢的我有感觉的。
既然云门换了一个创作的人,看大家是不是可以习惯这个不一样的云门,或者这个不一样的云门可以带来更多年轻的观众?事实上,云门的身体训练和过去是一样的,只是开出来的花不太一样,或者色彩丰富一点,或者比较鲜艳一点。我们做演出的人其实努力在当下就好了,很多时间是交给观众的。
“开出新的花朵,
长出新的样态”
南都:林怀民老师把云门交给你的时候,是怎样的情景?接任云门,你有没有犹豫过?
郑宗龙:记得那一天,在老师家的小木桌旁对话,他说:“宗龙,那就你来做云门的艺术总监。”我呆了10秒钟,然后就回:“哦,好。”没有太多犹豫。
云门今年50周年了,它是一个结构严谨,专业分工非常精细的一个组织,有很多专业的伙伴在协助我们,我不太需要费心行政事务。
我最大的难题应该还是创作,到现在也还是。我担心跟害怕的,常常是作品不够好而已,或是作品没有办法打动我自己。作品一定要能打动自己,才有办法打动观众。
南都:林老师对你有怎样的期许?
郑宗龙:老师对我期许从小到大一直都有,林老师会喂养我很多文学、艺术方面的内容,但老师不会强迫我一定要怎么做,给我很大的空间。他曾经说过,不希望云门变成一个博物馆,它不是林怀民舞团,而是云门舞集。
或许我只是云门发展过程的其中一位创作者,之后还会有不同的创作者继续在这一条路上,用新的作品跟新的观众沟通。
南都:你希望带给云门怎样的质感?接任云门后你保留了什么,又改变了什么?
郑宗龙:我身上流的血还是东方的血,我身体受的训练是武术内家拳,我是云门的舞者,也受太极导引的影响。我受过的这些传统身体训练,在我的身上有没有可能开出新的花朵,长出新的样态,我觉得是我和这群新云门舞集舞者的任务。它会变成什么我们不太敢说,但我们确实还在这个基础上,用这样的身体训练继续在创作着。
不过我在平常的身体训练里加了一堂街舞课,所以云门舞者每个礼拜有一天要在一大早跳popping、街舞。想让我们身体训练的方法更丰富些,可以承载更多我们想说的话、我们想表达的情感,所以在这三年好像有那么一点点不同,大家可以在《霞》里面看到一些和过往不一样的跳舞的方法。
南都:云门的舞者有什么不一样的特质?和其他的舞者有什么不同?
郑宗龙:最大的不同应该是他们够静,因为这些东方的身体训练,他必须耗在那儿,耗久就练出了精神。
南都:云门的精神是什么?
郑宗龙:我们是一群爱跳舞的人,信仰舞蹈的人,我相信舞蹈可以改变我生命的样态,云门的精神是把这份美好传递给更多人。
“没有什么规矩,
没有一定要怎样”
南都:聊一聊恩师林怀民老师,还记得初次见林老师的情境吗?
郑宗龙:我第一次见林老师是大四那年,林老师为作品《薪传》到学校甄选舞者,记得里面有一个动作是蛙跳。你要扶着、贴着地板,然后跳起来这样、四肢打开,我被派到的老师正对面的位置,但离得很远,我需要往他面前跳,在差点撞到他的时候,赶紧拐了一个身往旁边去,结果撞到自己的头。
南都:林老师是怎样风格的老师?
郑宗龙:老师是一个要求很高的创作者,专业上要求严厉,私下又是一个很温暖的长辈,他常常会叮嘱舞者不要跳完舞马上骑着摩托车跑掉,需要先把身体处理好,要提早一点来准备身体,不要脖子扭扭上去就开始跳舞。
舞蹈方面,他会给我建议,但不会要你必须照他意思做,因为创作是很个人的事情。
他是一个非常周全的老师,他也觉得舞蹈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活,必须更虔诚地去面对这个工作。
南都:关于舞蹈和人生,你从老师身上学习到了什么?
郑宗龙:要把这个(舞蹈)当做一件事,不要开玩笑,这不是玩,这是一件事,认真地面对它。
南都:你加入云门初衷是什么?有想过会一直做这么久吗?
郑宗龙:没有。大学毕业的时候,我父亲希望我回家卖拖鞋。他说你跳舞又不生产什么东西,也没办法换钱,跳得那么累,容易受伤,有办法养活自己吗?我说有个舞团可以有月薪让我每个月可以过日子,然后就否决了我爸的意思,去加入云门舞集,很幸运考上了,就在舞蹈这条路上一直走到了现在。
南都:这些年有没有摇摆过?还是说一直很坚定继续走这条路?
郑宗龙:我觉得每个人对自己的选择都有起起伏伏的时刻,还是我特别多?刚当职业舞者的时候,每天都想放弃,特别是达不到要求的时候,就想要不去开个网吧,或回去帮爸爸送拖鞋。最终选择留下来,我想可能是对舞蹈这件事还是有一份喜欢、热爱吧。
我到现在还是会有起起伏伏的时刻,编舞编不下去的时候就想放弃,人都会有这样的时刻,回头还是得自己去面对和解决。
南都:你的成长环境塑造你怎样的性格,又怎样影响你的舞蹈风格?
郑宗龙:父母给了我天蝎座安静的性格,有点社恐,小时候不太爱说话,但很爱观察。我的成长的环境是台北万华(即“艋舺”)一个热闹的老街区,那里有很多小贩、红灯区、庙宇、夜市……白天像是一个人声鼎沸、川流不息的市集,夜晚是五光十色的。
生命给了我一个这么丰富的场景,某方面我的舞蹈风格就像那条街一样,没有什么规矩,没有一定要怎样。
南都:你觉得现代舞的魅力是什么?
郑宗龙:没有标准答案,不需要去看懂它,就像我们看天上的云、听鸟鸣,我们也不太懂,可是就觉得舒服,或者是看到一棵树长得很美,我们不是在想它的价钱,只是想看它的姿态,所以舞蹈就是给人欣赏的。
南都:假如没有遇见舞蹈,你会在哪里、做什么?
郑宗龙:如果没有舞蹈,我可能在卖拖鞋,搞不好现在跟你兜售拖鞋(笑)。我想舞蹈对我的改变很大。
采写:南都记者 李春花
摄影:李佳晔 刘振祥
编辑:刘芳,李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