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5日,中间美术馆与北京斯洛文尼亚大使馆共同举办的第七期“北京对话”在中间美术馆会议室举行。本期对话的主题是“一首诗,一个梦,诗歌对话与朗诵”。中国诗人、诗学学者、翻译家赵四与斯洛文尼亚诗人格雷戈·波德洛加(Gregor Podlogar)深入探讨并朗诵了一系列他们各自创作的诗歌作品,尝试以人类共通的情感、韵律与节奏跨越国家、民族与语言的界限,对照不同的文化背景下,诗歌如何映现我们昨天与今天的生活。活动由斯洛文尼亚驻北京大使馆文化参赞、汉学与哲学专业博士、翻译家孔嘉(Katja Kolšek)主持。
活动现场。
诗歌的形成或早于书面语言的诞生,与宗教、神话、劳动号子与口述文学相关,是对美感的直觉性追求。从中国古诗、西方史诗、散文诗、诗剧到现代诗,诗歌的创作不受体裁限制,更在于直面且超越现实,以感知与想象解读甚至重塑现实。赵四与波德洛加的作品即是如此,具有一种面向人间的反思,如赵四的《叹息——为大屠杀死难者》与波德洛加的《八月二十日》。
中国诗人、诗学学者、翻译家赵四。
在活动伊始,赵四谈道,自己和斯洛文尼亚是有特别的缘分的,她第一个大规模翻译的诗人就是斯洛文尼亚的托马斯·萨拉蒙。“翻译萨拉蒙的过程是我作为一个诗歌译者成长中最重要的第一步。我记得非常清楚,因为我是从英文转译,一开始我非常严格地按照词对词地直译,译了一部分之后,我再读这个诗的时候,我就想把它扔到窗外去。这种挫败感让我终于体会到,一个诗歌译者应该怎么译诗。当我重新译萨拉蒙的东西,我发现其实他是一个精气神特别足的诗人,他的情绪力量是非常大的,贯穿在诗歌当中。所以译他的诗首先要把这种情绪力量接通,然后,在不背离辞典意义的基础上,我允许自己享有一点自由。译萨拉蒙让我学会了怎么把他的自由贯彻到诗歌翻译当中去。这一点对我而言都是有极大的益处的。后来,我译的诗歌都颇受好评。其实这跟我在译萨拉蒙的过程中学到的东西是有关的。”
“我作为诗人是在做译者之后。有个说法,如果一个诗人在21岁之前没有开发过你的诗歌写作能力的话,以后是很难捡起来的。即便捡起来去写诗,也只能做到文从字顺。我早期写过一点诗,后来放下了去念书。我真正接续起来去写诗是在翻译了萨拉蒙之后。当时是受到波兰的一个诗人的邀请参加活动,我把我写的译成英文的十首诗首先寄给萨拉蒙看。萨拉蒙第一时间给我回复,告诉我,你的这些诗是非常了不起的东西。他甚至说,我也希望拥有你的这种能力。就是说,当我开始做诗人的时候,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给予我鼓励和认可的是萨拉蒙。”
随后,赵四朗诵了她的诗《叹息——为大屠杀死难者》,格雷戈·波德洛加朗诵了包括《八月二十日》在内的三首诗作,赵四朗诵了这三首诗的中文译本。
斯洛文尼亚驻北京大使馆文化参赞、汉学与哲学专业博士、翻译家孔嘉(Katja Kolšek)。
主持人孔嘉提问道:“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够激发诗人去破题,是梦境、无意识、神话还是集体无意识?请问梦境对于诗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斯洛文尼亚诗人格雷戈·波德洛加(Gregor Podlogar)。
格雷戈·波德洛加说:“其实梦境并不是我创作的主题。在我的上一本书中,我也谈到了如何去处理梦境,以及梦境是如何从无意识下降到有意识的状态。对于我来说,有意思的在于,梦其实是全世界人的共同经历,无论你来自何种文化、何种宗教,年龄如何,我们都会使用梦境这一共同的语言。但是,对于诗歌来说,最重要的是语言。我是学哲学的,我觉得语言对于诗歌创作至关重要。对于我来讲,诗歌也是一种思考的方式。维特根斯坦有一句著名的话,语言的边界就是世界的边界。”
“另外,我想强调,语言对于诗歌来说很重要,但是它对于人类来说更为重要。因为维特根斯坦认为,我们不仅通过语言来描述世界,语言也决定着我们的世界观。所以,重要的是,到底世界是通过何种方式映射到语言上的呢?世界和语言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的联系?”
格雷戈·波德洛加说:“在《文化和价值》这本书当中,维特根斯坦提到过,其实哲学的形式应该是诗歌。他认为,通过诗歌,我们可以达到那个隐藏的境界。他说了这样一句话:”世界多有不可言之处,而诗歌才是进入这些地方的途径。”
活动现场。
孔嘉提问道:“诗人赵四在一部作品的前言里说,语言并不是她创作最主要的元素,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意象。请问世界、语言、意象之间到底存在怎样的关系?”
赵四回答,在那篇序言里其实也是非常强调语言的,因为诗人只能通过语言工作。回到孔嘉关于诗歌和梦境的问题,赵四说:“当你写诗的时候,什么东西是首先来到的呢?瓦莱里曾经说过,神明好心地赐予了我们第一句诗,为了配得上他超自然的长兄,我们需要调动一切的智力和办法。”
赵四讲述了自己写作诗歌《去夜郎国》的故事。这首诗获得了首届阿买妮诗歌奖。赵四说,非常神奇的是,当组委会组织获奖作品研讨会的时候,研讨会的主题正是《去夜郎国》的第一句:“所有失去的古国都是我的家”。评委老师汪剑钊点评这首诗的时候说:“很可能就是这句诗首先到来,打开了整个这首诗的去夜郎国之旅。”
赵四说:“当这句诗首先来到诗人这里,它也会被组织者、点评者都认出来,这是一个真正的灵感的东西。”之于谈到诗歌和梦境的关系,赵四说,“八月份的时候,我首先接到了组委会一个去夜郎国采风的邀请。因为夜郎国在中国历史上,尤其在汉族文献当中,是一个谜团般的存在。我当时很兴奋,因为我对神秘文化是很感兴趣的。这时候我脑海里首先出现的是‘去夜郎国’这四个字。因为波兰诗人扎加耶夫斯基写过一首很著名的诗《去利沃夫》。从夜郎国回来之后,我开始读彝族的各种历史资料,我发现扎加耶夫斯基用很个体化的经验来处理这样一种历史记忆,是我完全 没法学习和参照的。这时候,我开始考虑,要吸取哪些文学营养,如何确定这首诗的调性。后来我发现了博尔赫斯的方式。博尔赫斯以噩梦不断出现的梦魇感的方式来面对历史往事,这是非常可取的。另外,卡夫卡有一个短篇小说《猎人格拉库斯》,那是一篇杰作。他写一个鬼魂几百年一直在河流上漂流,怎么都上不去天堂。他一直在天堂的大门口徘徊,像蝴蝶一样忽左忽右。这样一种梦魇感有时候会帮助我们结构一首诗,找到一首诗的感觉状态。”
观众与嘉宾互动。
赵四说:“我曾经谈到过语词的神通时刻。当你真正最有灵感的时候,是语言给你的。而这种语词的到来,都是神灵赐予,不是你自己绞尽脑汁能想出来的。比如我的《叹息》一诗,就是因为‘哭墙’这个词到来才出现的。但是这个词的到来需要一种情绪氛围。当时我可能是在非常悲哀的一种情绪状态,和词语‘哭墙’正好接通,它触发并激活了三年前的一些意象。所以,意象和词语是不可分割的,诗歌是一种一体化的思维方式。”
赵四坦言,在这种状态之下的写作方式,在一生当中是不多见的。《叹息》最初的意象——许多声音撞墙,对雨夜的一种听觉反应——一直到写出这首诗来,可能经历了三到四年的时间。她说:“当这首诗真正写出来的时候,最终是我灵魂中的某个部分完成了变形。没有这首诗,我的灵魂当中产生不了这个哀痛天使。没有这个哀痛天使,我灵魂中的哀痛的部分就不会产生这样有深度的形象。所以有的时候我们说,不是诗人在写诗,是诗在写诗人。诗最终会把诗人塑造成型。《叹息》这首诗对我来说,就有一种使我重新塑造成型的作用。”
八月二十日
格雷戈·波德洛加
今天是寂静的周一
迷雾的柱梁与不甚开心的人们一同流动
办公室的墙壁 与他们呼吸同样的空气
拥有同样的感受 思考着同样的想法
考虑到一切 今天的我 像个小孩
我还一直用铅笔写字
我还一直骑单车狂奔
为了在这一刻 逃离人生
今天我明白 一个世纪已经结束
好像排水管道的盖子 新闻很空洞
人们没有变得更聪明 政治不会死掉
我们什么也不会剩下 除了叽叽喳喳的闲聊
今天 工人们又挖开了街道
好像是在寻找黄金 巨大的洞
一直被挖到了砾石层 就好像
石器时期的洞穴 这是如此的欢愉
(译者:何岷松)
叹息
——为大屠杀死难者
赵四
我听见,我听见掉进混乱与惊恐的人群
掠起群集的雨乌鸦,大笑,成群的大笑飞过
撞着哭墙。胜利的业火口含利刃
切割叹息,一片,两片,羽毛飞舞
你出现,出现在漫天大雪中
你们所无法想象的事物出现,时间到了
白色的血滴滴溅起,雪花中最亮的朵朵
我看见,我看见你的大苦之心鼓胀,鼓胀
轰然而出的天使,一边敛紧他尚不熟悉的
大翼翅的根部,顶住从你的内心吹出的风口
一边用尖嘴喙低头凿开偌大的石化世界
已经僵硬的你,如此巨大的叹息矗立内燃
一堵火墙,一堵火墙阴湿地燃烧,冒着
苦涩的白烟坍塌,埋下,埋下永恒叹息
采写:南都记者 黄茜
编辑:黄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