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6日晚,新晋茅奖得主、著名作家东西做客南都读书俱乐部,为读者朋友们带来线上讲座“拨开世相迷雾,聆听心灵的‘回响’”,分享茅奖作品的创作故事,与大家共度一个精彩的文学之夜。
小说《回响》2021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一桩凶杀案让女警察冉咚咚穷思竭虑,追查真相的她同时陷入了婚姻的迷局。小说展开了广阔的社会生活,在案件与情感的复杂缠绕中,揭开一个个人物的身份、人格、心理,直抵人性最真实幽深处……
今年3月,由《回响》改编的同名影视剧在爱奇艺迷雾剧场播出,引发观剧热潮。该剧由作家东西亲自改编,冯小刚导演,宋佳、王阳、包贝尔、吴优等领衔主演。尤其是宋佳演绎的女警冉咚咚,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
2023年10月,东西凭借长篇小说《回响》斩获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颁奖词称:“东西的《回响》,以富于认识和表现能力的艺术形式,探索当代城市生活的精神状况。在社会与家庭双线并进的结构中,抽丝剥茧,洞幽烛微,呈露和整理人心与人性的复杂缠绕。现实与心理、幻觉与真相、困顿与救赎,冲突的对话构成灵魂的戏剧,有力地求证和确认我们生活的基石:真实、理解、爱和正义。”
谈及斩获茅奖,东西坦言,自己作为边缘省份的作者,能够摘得中国长篇小说最高奖项茅盾文学奖,非常幸运。他认为,茅盾文学奖是对自己30年来坚持文学追求的首肯。
在一个多小时的线上分享会中,东西围绕小说《回响》的叙事结构、“心理现实主义”手法、社会派推理小说内核、罪案+纯文学的创新探索,以及婚姻本质、影视改编、方言使用等问题侃侃而谈,令在线读者受益匪浅。他强调,自己是在20世纪90年代,在各种外国文学流派的影响撞击下开始写作的,“我一直有一个写作的底色,那就是创新意识,也有评论家说这是一种先锋意识。所以我写《回响》的时候,仍然保持这种写作上的底色或者说性格,总想有一点创新和突破,不想四平八稳地去写一个故事。”
以下为部分讲座实录:
【主持人】东西老师的长篇小说《回响》今年斩获了中国当代文学最高奖项茅盾文学奖。首先我们请东西老师谈谈获得茅奖的感受,这个沉甸甸的奖项给你的生活、工作和写作带来了哪些变化?
东西:大家好,我是东西。很高兴能与南方都市报的读者俱乐部的读者们在线上交流。茅盾文学奖是中国长篇小说的最高奖,因为它竞争激烈,加上评的名额有限,4年评5部,挺难得的。我能够得奖,第一个感觉就是觉得幸运。尤其是边缘省份的作者,像我生活在广西这样的地方,一直是处在这种写作的边缘状态,能得这个奖我觉得很幸运。
第二就是高兴,为什么高兴?是觉得它是对我30年来坚持文学追求的一个肯定。当然高兴了几天,你就会回到正常的工作和写作状态,对我的生活没有太大的影响。但是工作会繁忙一点,采访的人多了一点,活动多了一点,但对这个作品的关注度高了一些,所以我会去参加一些分享会,接受一些采访。
得奖给写作带来的变化我想是不大的,因为我写了30多年,我每一步写什么想写什么,我是有计划的,而并不因为得了这个奖,我会改变我的下一个长篇小说的计划。我现在是希望尽快能够回到写作的状态上来。
著名作家东西。
【主持人】我们来谈谈《回响》这部小说。这部作品采取双线叙事,一条是“买凶杀人”的罪案线,一条是女警冉咚咚的婚姻感情线。以往我们读的罪案小说很少会采取这种罪案和情感故事相互独立的并列结构。请问东西老师在构思这部小说的时候,对于作品的结构是怎么考虑的?这两条叙事线在小说里有怎么样的关系?
东西:小说是采用双线结构,一条是推理线,一条是心理线。推理线主要是写警察在破一个刑侦的案件,那么在破案的过程中,无意中发现自己的丈夫开了两次房,没有向她报告,于是她调查她丈夫开房是做什么的。丈夫在回答的时候有一个细节不准确,就是他提供的开房跟他一起打牌的人的名字有漏洞,由此就让女主人公冉咚咚这名警察产生了怀疑,所以她也要破行政案,同时要破心理案。
这两条线的结构方式和我写作的这种性格有关系。我有一个观点,我就认为做人有人格,写作者有写作性格,人格形成是在3至7岁,这是关键时期。那么写作性格形成,以此类推,我认为是写作最初的3至7年。你在这个时候喜欢什么样的文学,你有什么样的追求,它基本上成为一个作家写作的底色。我是上个世纪90年代开始创作的,那个时候中国是打开国门,八面来风,各种思潮奔涌而来,先锋小说应运而生。我是在接受各种文学流派撞击的时候开始写作的,我一直有一个写作的底色,那就是创新意识,也有评论家说这是一种先锋意识。所以我写《回响》的时候,仍然保持这种写作上的底色或者说性格,总想有一点创新和突破,不想四平八稳的去写一个故事。如果从套路的写作或者类型写作来说,一般都会按照线性结构或者是前因后果,按这种方式写得顺手。但是我不想这样写,我想一条线写案件1357,情节快速推进,这是让读者有悬念的地方。但是这种类型小说的写作方法是有套路的,要反转反转再反转,不停给读者制造惊喜,这是它的目的。但是我又有先锋小说的基因,比如这种对心灵的探索追问,对社会现象和人性的思考,我也不想放弃,所以我就用了第二条线, 2468这条偶数线拿来写心灵的、推理的、追问的东西。这条线索的情节递进非常慢,但是心灵是翻滚的,是浩瀚的,是激烈的。
那么一一个是快速的动,一个是表面上很静,这样的结构形成一静一动,它形成一个结构上的呼应。所以回想这个标题,灵感也先是来自于这个结构,两条线索互相影响。
我不仅仅是写一个类型小说,我用类型小说的外壳包裹了我30年来追求的对纯文学的理想。
【主持人】东西老师此前在接受采访时说过《回响》这部小说主要描写的是当代人的“心理现实”。请谈谈什么是“心理现实”?一个作家要怎么样去挖掘、体悟这种“心理现实”,并且把它用文字呈现在小说作品当中?
东西:我们很多作家写了情感故事,写了爱情,但是他不是以一个侦探的眼光去看这个问题,所以我设置了主人公是一个警察,是一个侦探,那么她在侦破案件的时候,也侦破爱情。侦破是必须向下挖掘的,那么所谓侦破就是要去追问,去探寻它,然后想试图弄清这个真相,这样我的心理描写就会篇幅会多一些。
同时写的时候又要呈现一种心灵的真实状态,潜意识要挖出来。我在写作的过程中是关手机写作,每一次写到这种心理的追问的时候,我是要感同身受,甚至要燃烧自己,或者说融化自己,让自己跟着人物彻底地进入那种心灵的状态。当我自己放松的时候,我真正的全心的投入的时候,我在心理描写上会有很多我没有意识到的潜意识被挖掘出来。人在社会上是有表演人格的,就是我们生活在这个单位里,社会上,我们或多或少会有表演性质,我们想成为别人眼中的那个人,所以有时候我们的行为和语言可能会是假的,或者说是有表演性质的。
像美国作家耶茨等人的写作,当时被美国的评论家概括为“心理现实主义”。我这个小说写出来之后,评论家吴义勤写过一篇评论,他就把我这个小说就概括为叫“心理现实主义”。“心理现实主义”就是要把你的人的真实层挖掘出来,比如我们的心里有表演层,有真实层,甚至有伤痛层,我们要把最伤痛的最深的那一层挖出来,那么这样结合你的社会问题,或者你的这种表演的行为,最后怎么去掉这种伪装,然后写到我们最真实的层次去。
我们人产生这样的心理活动并引发行为,它不是孤立的,而是受环境影响和塑造的。早期我也曾经谈过写作有几个层次。我们写到这个人的表层的时候,那就像大众读物,每个人都可以看得见;那么写到人的第二层的时候,可能是《参考消息》,在上个世纪的80年代,有一份报纸叫《参考消息》,现在叫《内参》,是只有一部分人能看到的文件文章或者情况材料。写到最深一层,我觉得是“绝密文件”,这个“绝密文件”就是我们内心不可以告人的一面。
作家要写到“绝密文件”这一层,那么你就真正地对心灵进行了探索,或者我们把潜意识给挖出来了。“心理现实主义”就是你一定要把心里的真实状态呈现出来,我们不能因为写表演型的人格,到写心理的时候又成一个表演型的心理,这是不对的。它一定是一个真实的心理呈现,所以这被评论界称为一种“心理现实”。
【主持人】两性关系、婚姻话题是《回响》的一大看点。冉咚咚的婚姻故事围绕着夫妻二人的“信任危机”展开,同时牵扯出女学生、女作家各色人等。请问东西老师如何理解婚姻的本质?假如婚姻中遇到信任危机,怎样解决才是最理想的方式?
东西:我在乌镇领茅盾文学奖的时候,有一个活动就是跟浙江青年作家对话。我说到了我这个年龄,我的婚姻是非常稳定,同时我甚至觉得我跟什么人结婚都可以过一辈子,为什么?因为我知道爱情是什么了。当然这个要历练,我这么说可能有些热恋中的年轻人也未必认同,这只是我的一个很偏执的观点。
首先在夫妻相处之中,你要信任,我说过叫“相信才会幸福”。如果你不信任,本来是没有问题的,可能会因为你的不信任而引发问题,我们既然选择了对方,我想“相信”是很重要的。
另外我觉得我们要足够尊重对方,因为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容易犯这样的错误,就是控制欲强,或者总是希望对方活成我希望的样子,而这种心理是不对的。你不能在对方身上既找丈夫妻子,又找爱人,又找情人,又找老板,又找才子。不可能的,世界上没有这样全能型的人,除非他是机器人。是人,他都会有优点和缺点,我们要包容他,同时情感的变化也要去掌握。
【主持人】《回响》这部小说也改编成了影视剧,由冯小刚导演,宋佳、王阳、包贝尔等主演,2023年在爱奇艺迷雾剧场播出。这部影视剧由东西老师亲自操刀改编。相对于原著小说而言,影视剧在内容上做了哪些改动?
东西:当时改这个剧本的时候,我是有一点拒绝的,但是冯导说那么多心理活动也不能丢,如果放给别人来改,可能会改成一个情节剧,没有那些心理活动,就没有那个味道,你是舍不得的。他把我说动了,因此我就改了这个剧。改剧的时候当然也跟导演讨论了,内容上做了一些小改动。
比如夏冰清这条线,当时小说对它的铺垫并不多,它为什么形成这样一种心理?因为小说这个地方留白了,我重点还是在写冉咚咚和穆达夫。在电视剧里面为什么要垫这个戏?电视剧它的逻辑性更强,它需要你把它讲清楚,观众才能接受,它不像小说给你去留那么多想象空间。因为阅读文字的人有时候你留点白他还愿意,但是影像都不愿意留白,所以夏冰清这条线的心理形成动机做了很好的铺垫。
那么还有就是慕达夫开房两次是干什么?导演也跟我讨论这个问题,他到底出没出轨?很多人也问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很多次了,我说出轨的人就认为他出轨了,没出轨的人就认为他没出轨,这是一个心理测试。心理学上就是说你认为那个人会干的事情,往往是你自己想干的事,所以这是一个投射关系。
我在小说里当然不想告诉读者一个唯一的答案,我觉得应该有一点想象的空间,但是到电视剧导演说不行,这个不能聊,所以我们加了两场戏,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在剧里头他们也都发乎情止乎礼。大概这个剧还是一个对原作保留比较好的剧,也是我的所有改编成影视电影里面文学元素保留的最多的一个电视剧。
【主持人】宋佳和王阳在此前的国民剧《人世间》里就是一对喜闻乐见的CP,这次在《回响》里再次搭档,你怎么评价这两位对冉咚咚及其丈夫慕达夫的演绎?在这部影视剧里,您觉得谁的表演让您最有惊喜感?
东西:我觉得这里头的演员都演的挺好的。宋佳在演这个戏之前跟我也有一个沟通,我也告诉她,很多人看了小说以后,觉得这个人偏执不讨巧不讨喜,如何把这个演得到位,就是说不要让人那么反感她?宋佳在演的时候就收敛了很多,甚至还有很多反省,让这个人物的不让那么多人反感,所以她演得挺好。王阳很有书卷气,也像一个大学教授。
【主持人】关于这部小说和影视剧的结局,也就是“买凶杀人”案的罪犯是一位精神病患者,而且这个人物直到故事最后才出现,不少观众认为看起来有点“不过瘾”。因为前面层层铺垫,最后却没有迎来惊天“反转”。东西老师怎么解释对结尾的构思?
东西:因为很多看悬疑剧或者推理剧的人,他们是有套路的,他们要反转,然后凶手一定要在前面出现过,然后抓出来的凶手是我们想不到的。这叫本格派推理,就是按套路来写悬疑小说或者推理小说。除了这种派别以外,还有一个叫社会派推理。我这个小说属于社会派推理,它不是本格派,不是套路的,不是为了反转而反转,它想把一些社会内容一些问题思考放到这个案件里。
我作为一个写了这么多年的纯文学作家,当然在借用这种类型小说的写作方法的同时,还是要坚持我的思考。你想想一个案件被层层转包,一个凶杀案被层层转包,它不像我们现在一些工程的层层转包?
如果小说中是第一次呈现这种层层转包,把生命当作标价来谈,你意识到这一点,就会觉得我们不能为了反转而反转,我们的社会问题要思考一下。比如说最后举起锤子的那个人,他是没有爱情的,他整天在幻想我爱上谁了,谁会爱上我,其实他是没有人爱的。这样一个缺爱的人,他举起锤子是在解决什么问题呢?他是为那些爱情过剩的人解决难题,是在帮他解决后患,这本身就形成了一个反讽,一个批判,一个思考。而且生命是可以标价钱的,每一个层级拿的价钱不同,虽然干的是同样的事情,这也非常耐人寻味。当然我用的也只是推理的一个壳,这样嫁接也就是纯文学在寻找更多的读者,类型小说也可以让它有一些思想的深度。
读者提问:东西老师是广西天峨人,您的家乡以及方言对您的写作产生了哪些影响?
东西:我出生在天峨县,我的家乡是桂西北山村,我是讲西南官话的,所以我的方言就是西南官话,四川、云南、湖南、贵州,一大部分地区都讲这种话。我看湖南的一些小说,沈从文的小说,包括韩少功的一些小说,我发现他们的方言跟我家乡的方言是一致的。
但是我觉得写作随着这种资讯的发达,通信的便捷,方言正在受到挑战。
由于通信的便利,现在很多方言是已经普遍使用或者打乱了。比如东北人他可以说南方人的方言,比如“洒洒水”,南方人可以说东北语言“杠杠的”,为什么?因为信息太便捷了,我们在网上看到的语言都是南腔北调,不是纯粹的某一地方的方言,那么很多网络语言也很生动。所以现在一个真实的作家,置身于今天这种信息包围的作家,他要用一个地方的纯粹的方言来写作的难度是大的,他会夹杂着各地的方言,甚至有好语言都使用,网络的好语言也使用。我正是这样一个语言的实验者,好的语言我都用。
采写:南都记者 黄茜
编辑:黄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