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城南隔河有名河南,富者多居之。人烟稠密,栉比相错。”清咸丰七年(1857),寓居广州的云南人陈徽言,在其著作《南越游记》中,真实记录了广州河南潄珠涌一带的繁华盛景。而另一位客居广东的广西籍诗人倪云癯,则迷上了漱珠桥畔酒楼的文酒之会,他的《广州竹枝词》这样写道:“花香如雾酒如潮,近水楼台月可招。买醉击鲜来往熟,一篙撑过漱珠桥。”位于广州市海珠区的龙凤街在历史上即属于河南潄珠涌一带,历经繁华风流,现存古迹众多,其人其事足以串起广州半部近代史。
清代西方游客画笔下的漱珠涌与漱珠桥,正是当年龙凤街道地区的景象。
2024年5月,由广州市海珠区龙凤街道党工委联合上海大学副教授武洹宇,组织专家学者、街道干部和居民群众,历时两年多时间研究撰写而成《龙凤寻史:从广州发现世界》(武洹宇、刘芮合著)一书,由中山大学出版社公开出版发行,全书分为总论,龙凤古代史迹与明清移民,晚清大变局,近代龙凤的生活、动乱与发展,结语等五个部分,向世人展示了龙凤街道在近代历史舞台上的传奇故事。
《龙凤寻史:从广州发现世界》,武洹宇、刘芮著,中山大学出版社2024年4月。
最多“龙”的街道:展现了广州“千年商都”的底蕴
广州海珠区龙凤街历史悠久,文化底蕴丰厚,相传南汉王刘龑曾在这一带修建过行宫,因此区域内以龙字命名的街巷就有50余处,如龙导尾、龙田、龙圣里、龙珠里、龙涎里、龙船岗、龙马里、龙隐里、龙安里、龙湾里、龙飞里、和龙里、龙福路、乌龙岗……被誉为广州最多“龙”的街道。目前辖区仍保留众多历史文化元素,有“瑶溪二十四景”当中的合流津、汇津桥,有广东省历史文化街区的龙骧大街,据统计,辖内共有文物16处,历史建筑31处。龙凤既有太古仓、大阪仓以及沿岸公园首屈一指的珠江后航道岸线资源,又有历史风格的岭南风传统民居建筑群以及民族英雄邓世昌等历史文化名人资源,无愧于“宝藏”街区的称号。
中山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古南永在新书发布上指出,位于“十三行”区域对岸的龙凤地区,在清朝“一口通商”时代已成为富商的居住地,货物的储存中转集散区,在生产、运输、贸易各环节交往的过程中,都关联着中国与世界,在他看来,《龙凤寻史:从广州发现世界》仿佛是一个微型的文字博物馆,展现广州“千年商都”的底蕴。
最前沿的试验场:孕育了投身图强求变事业的志士仁人
“我最初是因为研究黄花岗起义的缘故,很早便追踪到当时起义最隐秘的一处所点,也是清末广州革命党人高度活跃的区域——龙凤一带。为什么这里会成为风云际会中心之所在?”《龙凤寻史:从广州发现世界》作者之一、上海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武洹宇在接受南都记者专访时透露,清代中期,“一口通商”使得外国商贾云集广州,在清廷的严格管制下,仅与十三行一江之隔的河南潄珠涌一带被划为当时仅有的对外开放的旅游区,成为世界认识广州乃至中国的窗口。“龙凤最打动我们的三个特质是:首先,她曾是‘热闹繁华似秦淮’的风雅之地,是海珠‘黄金’区域的中心;其次,她是近代中国全球化发生最早、程度最高的区域之一;最重要的是,她还是珠江三角洲普通百姓投身图强求变、竭力推动一个古老帝国迈向现代世界的最前沿的试验场。”
在甲午海战中英勇殉国的民族英雄邓世昌。
据武洹宇介绍,当时居住在龙凤一带的世家大族,他们一方面从事海上贸易,谙熟西洋语言和风物,另一方面又向往追求着中国传统文士的精神趣味,是穿梭游走于中、外文化间具有“双重视阈”的特殊群体,因此孕育了一批投身图强求变事业的志士仁人,对近代中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譬如甲午海战中壮烈殉国的民族英雄邓世昌,被誉为“妇女界梁启超”的女医生张竹君,留美幼童、近代中国警察制度的奠基人曹家祥,辛亥革命史上著名的“同盟会徐氏三姐妹”,暗杀清朝将军的李应生、李沛基兄弟,冒着生命危险为黄花岗烈士营葬的潘达微,等等。“像这样闪耀的名字还有很多,他们和他们的家族都曾经是龙凤街道的开拓者,世世代代在这里繁衍生息。每一个这样的家族其实都很不简单,我们经常会在一个人、一个家族的历史当中看到国家转型的艰难步履,从戊戌变法到辛亥革命、再到新中国的建立,每一次的破旧立新,其实当中都有无数龙凤老街坊非常感人的生命。”
“如果说图强求变和革命风潮是近代龙凤特别吸引我们的面相,那么它的第二个面相就是近代省港民族工商业的摇篮。”譬如始建于1906年中国首个由本地华商直接从事对外贸易的出口公司——香港利丰集团的创始人冯耀卿,他人生当中的黄金时代就是在龙凤天庆里的“冯家大院”里度过的;又譬如香港大型电器零售连锁店之一中原电器的创始人赵焯庭是龙凤联鹤大街的居民;中国第一家橡胶厂“广东兄弟树胶公司”就是在龙导尾创办的。
广东兄弟树胶公司广告。
当然,龙凤街坊在文化艺术领域的成就也十分瞩目。第一部系统梳理、记载汉代以来有关广州河南各乡历史文化掌故的珍贵志书——《番禺河南小志》就诞生在龙凤,中山大学人类学专业的奠基人梁钊韬是南武中学毕业的龙凤学子,民国时期中国现代艺术代表、被誉为“东方毕加索”的赵兽就住在龙飞里。武洹宇表示,在龙凤“寻史”是一段充满惊喜和趣味的旅程。
抽丝剥茧寻真相:一本带有历史民族志色彩的有趣读物
“我们俩在龙凤街里走街串巷,就好像走进了时空隧道,既畅游了近河中心这片风雅之地的黄金时代,也见识了近代中国最惊心动魄的变革时刻。”本书的另一位作者刘芮也兴致勃勃地与南都记者分享她寻获到的一些有趣故事。“海幢寺之所以声名远播,不仅仅是因为它文化底蕴深厚、自然风光秀美,而且还与它深度介入清代外事与外交活动,成为中国与世界交往的重要窗口有关。譬如英王乔治三世派马嘎尔尼率领使团来中国,于海幢寺举行‘谢恩’仪式,使团成员下榻于旁边的伍家花园,并到花地游览,购买了本地玫瑰花籽回英栽培,成就了后来的名贵品种‘马嘎尔尼玫瑰’。”
据悉,居于十三行商馆区的各国人士,在乾隆末年获得了一项官方许可的郊游权利,可“派人送带海幢寺、陈家花园,听其散游”,各国洋商、传教士以及外交人员自此成为海幢寺的常客。于是,从乾隆时代开始,海幢寺的建筑、文化及风光频繁地成为“洋客人们”纪念中国之旅、寄托中国想象的独有载体,成为大量外销画的题材和海外新闻的报道对象,声名远播海外,譬如1858年12月11日,英国《伦敦时事画报》就刊登了海幢寺住持就任仪式。更有甚者,连不懂中文、从未到过中国的安徒生也在他的童话世界里加插了一个海幢寺情僧的故事。
1858年12月11日,英国《伦敦时事画报》刊登海幢寺住持就任仪式。
“武洹宇、刘芮两位作者既记录与街道相关的英雄名流,又展现了住在街道里的平民生活;既潜心于史料钩沉,在前人研究的成果上,不断寻觅新的证据,又把自己作为方法,走街串巷,如同考古学家,搜集当地人的口述资料和各种物证,以佐证或推翻史料中的观点。”南开大学社会学系教授朱健刚在序言中指出,正因为这穿插于书房和田野之间的“寻”,使得时间另一端的大人物与小人物同在,宏大叙事和个体命运共存,研究结果同研究过程并现。“作为长期开展社区研究的人类学者,看到有一个街道的政府部门愿意出钱出力,来编这样一本有关街道历史与文化的书,意义真的非同寻常,也值得特别的嘉许。它展现出某种要让今日的基层治理嵌人当地曾经的历史脉络之中,形成文化治理新格局的理想。”
“《龙凤寻史——从广州发现世界》与其他的地方志书不同。”龙凤街道党工委书记郭德贵在新书发布会上也表示,“这是一本带有历史民族志色彩的有趣读物。读者可以跟着两位作者走街串巷、深入民间、抽丝剥茧,在如同探案般的乐趣中一步步走近龙凤丰盈辉煌的精彩过往和跃动其中的各色心灵,从中窥见近代中国的南方羽翼如何在古老中国与海上世界交汇处丰满成型,展翅欲飞。”
面对面——
武洹宇:在龙凤街道,每个转角都可能有惊奇发现
南都:有专家指出,《龙凤寻史——从广州发现世界》“展现了一种新的书写街道史志的方式”,请问如何理解这句话?
武洹宇:我们经常有一个感觉,就是在龙凤的老街旧巷里做调查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因为经常一不小心就能看到岭南古典文人画的巅峰之作,如居廉的画,几分钟后,在下一个转角又会看到民国时期中国现代艺术的代表、“东方毕加索”赵兽的作品。所有这些发现让我们在撰书过程中不得不慎重考虑写作的方法。首先是要有整体史观,因为你要理解像潘达微这样丰富、有趣的斜杠青年,显然不能固守专门史研究的种种壁垒。第二是跨学科的综合方法,我们整本书贯穿了历史学的史料发掘和人类学的田野调查并进、大人物和小人物并重的研究思路。在我们看来,所有取得了辉煌成就的著名人物,他们也是龙凤街道烟火人间里面的普通居民。第三就是全球联动的眼光,我觉得必须要从近代中国和整个世界动态的关系来把握龙凤历史中最精微的细节,才有可能相对准确地捕捉到这个地方的气质和神韵。
南都:在调研中有什么有趣的发现可以跟我们分享吗?
武洹宇:我发现近代龙凤走出来的革命者不少都是多栖才子,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斜杠青年”。譬如辛亥革命志士潘达微。他除了投身革命,同时还参与创办了两粤最早的女学堂,全粤最早的西法接生诊所——赞育善社,以及河南最早的新式学堂——群学书社。他善诗文,尤长于国画,是著名画家居廉的弟子,他积极投入到岭南美术的革新当中,成为岭南改革的先驱。他编绘的《小儿滑稽习画帖》,是目前看到的最早的漫画教材。1905年,他还与陈垣、高剑父、陈树人等在广州创办中国最早的时政漫画报纸《时事画报》,针砭时弊,鼓吹变革。最让人惊叹的是,他还是参与了广彩的改良,俨然成为我国近代工艺史上的先锋人士。像他这样涉猎多个领域且均有建树的才俊,在近代龙凤的历史上比比皆是。所以我一直认为,龙凤在很大程度上还可以理解为近代中国社会全方位转型的先锋实验场。而这种种的社会转型实验之所以能够发生在这里,与这里几代人投身全球贸易的开阔视野以及财富的积累密不可分。
多才多艺、侠肝义胆的辛亥革命志士潘达微。
还有一项发现就是,近代龙凤涌现了不少新女性,她们的身份也很有意思。有被誉为“妇女界梁启超”的张竹君,有开办中国首个“公益”女学堂的杜清持,还有从公益践履中投身革命的“同盟会徐氏三姐妹”。在一般革命史的叙事里,她们往往只是配角,不少事迹甚至消失湮灭,但在公益慈善的历史视野中,她们却是真正的开创者和奠基人。这些志士仁人所创办的与世界接轨的近代公益慈善事业完全立足本土、扎根龙凤,这也是我心中龙凤街道最显要历史特色之一。正是在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上,在晚清时期的某个时间点上,源于富裕家族的传统慈善文化在风雨飘摇的国家命途中,转化为面向苍生大众的现代公共精神。
被誉为“妇女界梁启超”的女医生张竹君。
南都:书中展示了龙凤街道与国家级非遗广彩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请介绍一下。
武洹宇:清乾隆中后期,广彩作坊为躲避火灾,从人口稠密的西关迁来河南。灵思堂是当时最大的广彩行会,创立于乾隆四十三年(1778),地址设于今毓桂坊三巷,后来迁往珠江南岸龙田东五巷,广彩自此又被称为“河南彩”,其生产和出口也更为便利地对接珠江对岸的十三行商馆。我们在访谈广彩世家赵兰桂堂第四代传人赵艺明时得知,与龙导尾始兴里麦氏相连的陈家直街之陈家,在清代是声名显赫的广彩家族。同治二年(1863),赵家从事广彩第一代赵松新,便是因为迎娶了陈家的女儿陈妹,才专门购买名额加入广彩行会灵思堂,并在龙导尾陈家直巷旁创立赵兰桂堂,传承至今160余年不曾间断,成为广州现在历史最为悠久的广彩作坊。而龙凤在广彩历史书写的最为浓重的一笔,当属清末至民国初年。1908年,岭南画派创始人高剑父、高奇峰、陈树人与潘达微、广彩大师刘群兴等人在宝安南之安庆里开设广彩作坊,并合股成立的“广东博物商会”,一边从事广彩的改良和生产,一边研制炸药,准备在广州发动武装起义。广东博物商会开办数年间,先后烧制高剑父、高奇峰、潘达微、陈树人、谭云波等多位《时事画报》同仁的精绘瓷器,生产出一批轰动中外的彩瓷杰作。
广东博物商会烧制的广彩斩魔图碟。
南都:近代龙凤人才辈出,他们在这里风云际会,当中有哪些最让你感动的人和事?
武洹宇:有才有趣有善心更有胆识的潘达微自不待言,南武中学历史上最著名的“猫Cat”校长何剑吴也令我深深感佩,他孑然一身,以校为家,六度出任南武校长,广纳贤才,将南武建成拥有“北有南开,南有南武”的一代名校。此外,“香山女侠”徐宗汉,一开始我只知道她辛亥革命元勋黄兴的太太,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一张黄花岗起义失败后当时清政府通缉要犯的照片,上面有两个人,一个是原定起义的总指挥赵声,另一个是穿着旗装的女子,照片下面写的名字是李徐佩萱。徐佩萱就是徐宗汉。今年3月8日,我策划的“黄花正气·巾帼风骨——徐宗汉与中国民主革命展”在黄花岗公园开展,经《南方都市报》报道之后,在海外华人界引起很大反响,黄兴和徐宗汉的嫡孙女黄仪庄女士为此于5月3日专门回国看展。还有一位就是“保粹堂”主人黄任恒,他在时代的惊涛骇浪中,岿然不动地承传着学海堂的纯粹理想,那种孤独的文化自尊,很让人心疼,而今天回望,又是那么有力量。盆景大师、广东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岭南盆景技艺传承人周炳鉴,复活了邓世昌手植苹婆树的故事,也让人泪目。我很喜欢这些探访,心里很珍惜,仿佛生命因此丰富广阔起来。
邓世昌故居历史照片。图中所见的苹婆树为邓世昌手植。
南都:听说龙凤街日渐成为广州City Walk的热门地点,在你看来,最值得推荐哪几个打卡点?
武洹宇:龙凤地区历史文化底蕴深厚,这里保留着邓氏宗祠、冯家大院、龙骧大街建筑群等大量清末民初老建筑,太古仓和大阪仓是广州近现代对外贸易和港口运输的重要历史遗迹,它们经历了近百年历史沧桑,是民国时期外资进入广州港口运输、仓储行业的历史见证。另外,在天庆里1号外墙上被誉为“龙凤街清明上河图”的《二龙古街沐春风》瓷砖画,也值得打卡,这是世居龙凤的麦汉兴及弟子们创作于1992年的瓷砖画,记录着这条街30多年前的样子,涵盖了街内超过20个街道地标,50多座建筑物,还有200多名体态、服装、职业各异的市民出现在画面各处,人文风貌和市民生活悉数被收入画中……只要有心探寻,在龙凤总能遇见让你热血的风物。
采写:南都记者 周佩文 实习生 马玉尘
图片由武洹宇提供
编辑:周佩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