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住酒店要自带帐篷了，房间里的摄像头说不定比科目二考场上还多。”

这是一位网友针对近期发生的多起摄像头偷拍事件发出的评论，看似幽默荒诞的话语背后，是公众对于个人隐私被侵犯的深切担忧。

9月23日，一博主发布视频称，自己近日在河北石家庄市的民宿内发现数个偷拍摄像头，录像留证时遭民宿管理者带人围堵、辱骂和殴打。24日，一网友称8月入住内蒙古包头市某酒店时在房间内发现摄像头，将自己的遭遇写在评论区后，被酒店工作人员起诉。22日，有网友反映在河海大学江宁校区的图书馆厕所内发现摄像头，该校党委宣传部一工作人员表示无需为此事报警。

博主在石家庄遭围堵 截图源自博主抖音视频

在网络发酵之下，目前三起事件都取得了阶段性处理结果：石家庄市公安局新华区公安分局对涉案3名嫌疑人采取刑事强制措施，另对3名违法行为人予以治安处罚；包头市青山区公安分局万青路派出所称已及时立案，正在进一步调查；河海大学相关工作人员表示已就偷拍一事报警，警方还在调查中。

另据南都·隐私护卫队不完全统计，过去一年里，仅被媒体报道的摄像头偷拍事件就超过20起，除了酒店民宿，出租屋、更衣室等也是重灾区。偷拍行为屡禁不止，部分场所管理人员反应态度异常，背后可能涉及哪些利益交易？如何斩断偷拍黑色产业链？谁该为偷拍行为负责？

国庆节来临前夕，发生在石家庄市的一起酒店民宿偷拍事件，让不少计划假期出游的人们捏了把汗。

据南都此前报道，9月23日，博主“影子不会说谎”更新视频称，自己近日根据线索，在石家庄市的酒店民宿内发现数个隐藏摄像头，录像留证时被民宿管理者带人围堵、辱骂、推搡和殴打，对方甚至在当地警方介入后依然不肯罢手。

24日深夜，石家庄市公安局新华区公安分局发布通报称，该局已将涉嫌非法使用窃听、窃照专用器材罪的3名犯罪嫌疑人抓获并依法采取刑事强制措施。经审讯，这三人与民宿业主并不相识，对其借住宿之机在客房内偷装网购监控设备以牟取非法利益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此外，针对民宿业主的过激行为，警方已对涉嫌扰乱公共秩序的3名违法行为人依法予以治安处罚。

25日，该博主发布声明称，在网上公开污蔑、诽谤、发布不实信息的民宿老板，以及当时参与围堵的民宿老板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对我们表示抱歉”，对此难以接受。

视频中，围堵威胁该博主的数十人态度恶劣，气势嚣张，很快引发网友热议，酒店摄像头偷拍的相关话题成为焦点。9月24日晚，一名内蒙古网友也反映称，自己曾于8月入住包头市青山区某酒店，发现房间内的空调机管上有摄像头正对卧室床。告知酒店无果后，她将遭遇写在评论区，反被该酒店一工作人员起诉。

除了酒店民宿，偷拍还发生在其他隐私场所。9月22日，有网友反映河海大学江宁校区的校图书馆厕所纸篓内发现摄像头。据悉，次日有媒体向该校多部门了解情况，其党委宣传部一工作人员在被问及是否就此事报警时，反问“这个报警干什么？”24日，该校图书馆工作人员声称已报警，目前警方还在调查中。

涉案场所是私密空间，器材是被隐秘藏匿的微型摄像头……短短十天内连续曝光的三起摄像头非法偷拍事件，不仅是作案手法和工具，涉事场所管理人员的反映态度也颇为相似。事实上，这类摄像头偷拍事件，早已成为“老生常谈”，几乎每个月都在上演。

据报道，今年9月初，有网友爆料称其姐姐入住甘肃兰州一家酒店时，在房间内发现针孔摄像头并报警。警察排查后抓获了嫌疑人，案件已按正常程序处理。6月，有网友称近期入住了海南三亚一家酒店，在浴室内发现了暗藏在天花板的摄像头并报警。后来酒店向该网友赔礼道歉，并作出相应赔偿。

去年10月，广西一对情侣反映入住南宁一家酒店一年后，突然收到陌生人发来的5段二人私密视频以及他们的身份证号和手机号。其后当事人前往这家酒店，发现偷拍的摄像头仍没有被拆除。当事人认为对方此举意在敲诈勒索钱财。

据南都·隐私护卫队不完全统计，过去一年里，仅被媒体报道的摄像头偷拍事件就超过20起，除了酒店民宿，出租屋、更衣室等也是重灾区。

摄像头偷拍，为何屡禁不止？

近期多起偷拍事件引爆舆论后，不少酒店行业从业人员站出来揭露乱象背后黑色产业链的运作模式，指出部分看似无辜的民宿老板实为产业链中的关键一环。

据报道，一位前民宿老板爆料称，一些民宿老板会对房屋进行精致装修，并将房间价格定得极低。这些民宿老板盈利的主要方式并非依靠房费，而是依靠售卖偷拍视频与直播收费观看。学校和景区附近的情趣房、网红房、各类主题房是偷拍的重灾区，有些老板通过售卖偷拍视频或直播观看权的每日收入高达五位数。

网传爆料截图

除了涉事场所老板本身就是“内鬼”，主动提供或出售偷拍视频的情况，南都记者此前调查发现，黑色产业链中流传的视频还有通过技术手段破解而获得。

具体而言，不法分子大多以打包形式售卖被破解摄像头的账号和密码，每个“台”对应一个监控下的固定场所，全天播放。一次购买六至九个台的价格在98元至600元不等，账号有效期大多在一至三个月，如果被查封还能“包售后包补”。这些摄像头不少装设于个人住宅内，也有大量位于酒店民宿等场所。

卖家发布在群里的监控视频画面

屡禁不止的摄像头偷拍事件背后，谁该为此负责？北京乾成律师事务所王琮玮告诉南都·隐私护卫队，此类事件可能涉及四类责任主体：

首先，安装摄像头并实施窃听窃照行为的主体，一方面涉嫌侵害他人隐私权，另一方面还侵犯了酒店民宿等场所经营者合法经营的权利，根据具体情节的严重程度可能面临民事、行政和刑事责任。其次，酒店民宿中存在偷拍摄像头，经营者若对此知情且放任，需要承担相应法律责任；即使不知情，也存在未尽到为用户提供安全保障义务的问题，同样应承担责任，但与前者相较存在轻重差别。

再者是出售窃听窃照设备的一方，如果涉事器材并非市面上正常出售的款式，而是经过技术改装专门研制的，那么开发和出售方也应承担相应责任。此外，如果偷拍的内容被出售或者提供给某些群体，那么观看者窥探他人隐私的行为也可能涉嫌民事侵权，具体责任的划分取决于办案单位的追查和举证。

每个人都可能成为这类事件的受害者。王琮玮表示，如果普通人遭遇摄像头偷拍，可以从两方面采取措施。一是及时报警，但建议不要第一时间联系场所管理者。从最近几起偷拍事件中可以看出，场所管理者可能存在拒绝配合、推诿责任甚至对顾客进行人身威胁的情况，选择报警更有利于保护顾客安全和固定证据。

二是谨慎收集证据，尤其注意不要直接碰触摄像头等窃听窃照器材，可以通过拍视频、直播等形式保留证据，“甚至等视频证据都备份好之后再报警”，警方介入后也积极配合调查。

对于如何排查房间摄像头，北京汉华飞天信安科技有限公司总经理彭根给出了几点建议。

一方面是在入住酒店时打开手机，检查周围有无可疑Wi-Fi，因为无论偷拍还是录像，都必须连接相应的Wi-Fi设备。另一方面，可重点在床或者浴室等敏感区域排查可疑设备，入睡前关灯观察房内情况。此外，无论什么拍摄设备都需要供电，建议对能供电的区域进行排查。

据了解，近期电商平台上的“摄像头探测器”等设备销量暴涨，日均访问量和销量都有显著提升。这一现象可能与近日接连曝光的非法偷拍事件以及国庆假期出游计划有关，商家称明显感觉到公众保护个人隐私安全的意识在加强。

从非法安装、上传，到共享、租赁、交易，摄像头偷拍背后的黑色产业链日益猖獗，该如何斩断？2022年全国两会期间，南都曾举办个人信息保护专场论坛，探讨这一乱象的治理难点和对策。

全国政协委员、农工党中央委员、河南省肿瘤医院原副院长花亚伟曾在2020年全国两会上提交一份提案，建议完善立法，对偷拍等严重侵犯公民个人隐私的行为予以刑事处罚。该提案受到社会广泛关注。

花亚伟在南都论坛上指出，偷拍频发的一个原因在于对此类行为处罚较轻，违法成本偏低。我国刑法中与偷拍行为相关的罪名很难在实践中发挥作用，相关案件“大多以治安处罚了结”。他建议在刑法中增加侵犯公民个人隐私罪并加重处罚，另外明确场所管理者的主体责任和义务，对被安装违法设备场所的管理者予以相应的行政处罚，督促其整改。

北京市海淀区人民检察院第二检察部主任许丹指出，由于当下各类电子产品趋于小型化、便携化，很多日常使用的电子设备与窃听窃照设备的功能界限逐渐模糊，何为窃听窃照器材难以鉴定。对此类事件予以刑事处罚存在困难。

他建议从摄像设备的管制角度出发，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在购买、销售摄像设备时实行实名制，将其作为通讯工具管理。此外，为摄像头拍摄到的视频加上后台水印，这有利于司法机关识别设备和比对犯罪嫌疑人。

360智慧生活集团副总裁孙浩从产品设计角度谈到，目前行业内缺乏针对摄像头等产品的设备生产标准，为不法分子购置针孔摄像头实施违法行为提供了便利。他建议制定严格的认证标准，进一步规范使用场景。

“目前电子设备小型化是一个大趋势，但并不是你技术达到了，就可以无限制地‘小’下去。比如家庭设备最小尺寸不能小于多少？设备分享最多限制为几个？这需要一些约束性的规范。”他说。

南都记者梳理发现，为了打击摄像头偷拍乱象，近年来从中央到地方动作不断，取得了一系列成果。

2021年5月至8月，中央网信办会同工业和信息化部、公安部、市场监管总局，在全国范围开展摄像头偷窥黑产集中治理。清理2.2万余条有害信息，处置4000余个账号，公安机关共抓获犯罪嫌疑人59名，收缴窃听窃照器材1500余套。

同年8月，江苏省通信管理局组织开展全省摄像头网络安全集中整治专项行动，及时部署全行业摄像头联网资产梳理以及视频监控系统、视频监控服务产品网络安全自查自纠，开展联网摄像头网络安全威胁的监测、通报和处置工作等。

2022年9月，浙江省公安机关网安部门开展专项行动，依法严厉打击非法生产、安装、控制网络摄像头等窃听窃照器材及偷拍偷窥违法犯罪。共侦破案件10起，打掉非法生产窃听窃照专用器材窝点5个，抓获犯罪嫌疑人44名，缴获窃听窃照专用器材及零部件2300余件。

除了积极开展执法行动，多地还试图通过地方立法加强治理，尤其是对场所管理者的主体责任和义务作出规定。

今年3月起，《株洲市公共安全视频图像信息系统管理条例》正式施行，这也是全国首部“公共安全摄像头”管理地方性法规。《条例》明确了相关方义务，包括相关私密空间负有经营管理义务的单位或者个人，应当采取必要的安全保障措施，防止在该私密空间内非法安装摄像头。

今年1月，广东省司法厅发布的《广东省旅馆业治安管理规定（修订草案征求意见稿）》拟明确，旅馆应当定期组织检查，确保客房内未被安装偷窥、偷拍、窃听等设备。对于违规旅馆或其工作人员，将依照相关法律法规进行处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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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品：南都数字经济治理研究中心

采写：南都记者 樊文扬

编辑：李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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