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端访谈

从网红城市席卷全国，到《黑神话：悟空》带火山西文旅，再到“China Travel”带火外籍游客入境，在旅游热度的此起彼伏中，全国政协委员、中国旅游研究院院长戴斌保持着“冷思考”和理性发声：面对“泼天流量”地方政府更需警惕“买家秀”效应，完善交通、酒店等基础设施才是长久之道；网红城市声量回落是个“好现象”，其背后是市场走向成熟，“旅游发展不可能靠一波又一波的热度推动，可持续的繁荣应植根于品质生活。”  

这是戴斌担任全国政协委员履职第三年，他的两会建言屡屡切中社会和行业痛点。他曾聚焦入境游支付难、住酒店强制刷脸问题，因此不仅登上热搜，还直接推动了相关政策落地，让上述问题得到显著解决。

今年，戴斌进而呼吁“让政府大院开放走向常态化”。基于去年安徽舒城等地打开政府大院供游客打卡、拍照、停车，开放政府食堂让游客体验，戴斌认为，这体现了开放、包容、共享的理念，这才是真正吸引游客的密码。他呼吁，让政府大院的“开放模式”走向常态化，除保密单位和特殊办公场所之外的党政机关都可以向社会游客开放。

科技尤其是人工智能的应用越来越广泛，如何看待人工智能在旅游业中的作用？AI是否会取代导游等传统职业？戴斌认为，无论我们是否愿意，旅游业都必须拥抱人工智能时代。然而在旅游过程中，任何机器或现代科技都无法替代人与人面对面的服务，人与人之间的善意与真诚交往都是机器无法替代的。他呼吁广大旅游业者和游客，拥抱人工智能的同时更要关注旅游业者、当地居民与游客之间的互动。

全国政协委员、中国旅游研究院院长戴斌。

南都：您如何看待《黑神话·悟空》等游戏带动取景地如山西云冈石窟、悬空寺等地成为热门旅游景点这一现象？

戴斌：游客，尤其是年轻游客选择旅游目的地时，需要有一个吸引他们的理由，这可以是自然风光的优美，也可能是历史文化底蕴深厚。因此，那些能率先进入公众消费视野的地方，才会成为大家愿意去的地方。如今，年轻人获取信息的途径更加多元，除了传统的文学、诗歌、音乐和电影，现在像《黑神话：悟空》《哪吒》这样的游戏和电影等流行文化，也让更多的拍摄地进入旅游目的地候选名单。

南都：当地政府部门应如何有效利用“IP+文旅”模式，实现地方旅游的长期可持续发展？

戴斌：从长远来看，一个成功的旅游目的地需要完善的公共服务，包括交通基础设施、公共服务体系，以及良好的商业环境，如酒店、旅行社、民宿、景区等。我们需要有更从容、智慧的心态，建设可持续发展的旅游目的地。

我们要清楚，网红现象有时来得快，去得也快。面对由影视作品和文化现象带动的旅游热潮，我们应保持冷静，因势利导。同时注意管理游客预期，避免“网红”效应带来的快速波动。游客不是来得越多越好，来了之后如果地方接不住，那就容易出问题。

旅游目的地应稳步有序地推进建设和推广，确保可持续发展。这需要各地旅游部门，特别是决策和推广部门，深入分析市场，精心策划，避免“买家秀”与“卖家秀”的落差。

南都：在推进“IP+文旅”的过程中，科技尤其是人工智能的应用越来越广泛。您如何看待人工智能在旅游业中的作用？AI是否会取代导游等传统职业，引发大规模的职业替代，甚至“抢饭碗”？

戴斌：当前，科学技术正不断改变旅游的消费方式和旅游经济的组织模式。从过去的电话，到后来的互联网，再到如今的人工智能（AI），这一趋势清晰可见。无论我们是否愿意，旅游业都必须拥抱人工智能时代。然而，我希望在市场主体广泛运用人工智能和大数据的同时，政府也能提前谋划，研究AI可能对旅游业带来的冲击和影响，并提前做好市场监管。

毕竟，在旅游过程中，任何机器或现代科技都无法替代人与人面对面的服务。在旅游过程中，最美的风景是人，最好的宣传是人的微笑。我相信，无论何时，人与人之间的善意与真诚交往都是机器无法替代的。

因此，我希望在广大旅游业者和游客拥抱人工智能的同时，更要关注旅游业者、当地居民与游客之间的互动。我们应更多地通过旅游过程中的人际交往，促进文明交流、文化交流以及文明的交流互鉴。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实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从而提升人的综合素质这一发展目标。

3月1日，在四川省泸州市泸县屈氏庄园文化旅游景区游客中心广场，群众围着彩龙队手摸彩龙“沾福气”。新华社记者 江宏景 摄

南都：2023年各地竞逐网红城市，但2024年网红城市的声量似乎减弱，原因何在？

戴斌：我觉得这是一个好现象。随着过去两年旅游业的快速复苏，市场逐渐走向繁荣，旅游业也开始回归生活的常态。就像我刚出门时，每吃一样东西都很惊喜，恨不得分享给别人。但当这些体验变得日常化后，它们就会从水面上翻滚的浪花变成静水深流的繁荣。

我们追求的不是转瞬即逝的烟花，而是可持续的、生生不息的盛世繁华。一个城市或乡村的发展，不能靠一波又一波的热浪推动，而要靠内在的机制和动力。就像人们不可能每天敲锣打鼓过日子，大多数时候我们追求的是一种平静、有序且有品质的生活。

如今，旅游已融入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不再仅仅因为一个爆款或网红现象而出行，而是被一个地方的美好生活所吸引。这种转变意味着旅游市场正在走向成熟，而网红城市的热度也在逐渐回归理性。

南都：从安徽省舒城县政府大院的开放走红，到安徽绩溪县政府大院拆围墙、摆夜市成为网红打卡地，其背后的吸引力何在？

戴斌：政府大院在大家心目中还是有一定的神秘色彩，毕竟不是日常生活的场景。一般来说，游客旅游第一阶段是看山、看水、看风景，穿梭于景点、购物点、酒店之间，与当地居民生活休闲空间相对分离。

但随着散客自由行时代到来，特别是数字化技术和人工智能的发展，游客与当地居民之间的界限日益模糊。比如人们到广州，也会去北京路花市买花，这是旅游应有的状态。

更进一步，中国人讲究“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游客希望更深入地了解一个地方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其中就包括了解政府是如何运行的。

南都：如何看待今年春节期间，多地政府部门开放机关企事业单位食堂和停车场，方便市民游客用餐、停车？

戴斌：我们看到，越来越多的地方政府尝试“开放模式”，如江苏的扬州、甘肃的敦煌、安徽的黄山和舒城、河北的邯郸和正定等地，在节假日甚至平时开放政府大院，供游客自由打卡拍照、停车，甚至开放政府食堂让游客体验。就像安徽舒城人说，去一趟政府大院比回自己家还要方便。这体现了开放、包容、共享的建设理念。

未来这种现象还会继续持续下去，这也是我今年两会期间重点关注的话题。我希望政府大院能常态化地向游客开放，不管是节假日还是周末。此外，不仅限于县城，市政府也可以开放。更多的党政机关、除保密单位和特殊办公场所，都可以向游客开放，让游客了解城市的发展。所有好的旅游目的地，一定是开放、包容、善意和温暖的，这才是真正吸引游客的密码。

2月12日，高跷社火演员在陇县元宵节社火巡游活动上表演。 新华社记者 邹竞一 摄

南都：2024年“奔县旅游”成为热词，假期数据来看县域旅游也在大幅度增长。这是否意味着文旅市场正从“流量集中”转向“全域扩散”？

戴斌：现在游客希望“我的行程我做主”“我的体验我做主”。过去，我们可能觉得去名山大川、去大都市才是旅游；现在游客认为小城市更有性价比，这反映了旅游消费的转变。在旅游旺季，三线城市的酒店订一周套间仅相当于热门城市一天的标准间费用。

另一个重要动机是“情绪消费”。人们希望通过旅游放松心情、体验不同的风景、接触不一样的人，而不一定非要去热门景区打卡。这体现了个性化消费和理性消费的结合，消费从“悦人”走向“悦己”。

从供给侧角度看，小城市和县城的交通、公共服务和商业环境正在改善，不再是“一个大菜市场加一个汽车站”。农村居民出游时，县城也常成为他们的第一站。过去可能是“外国人在旅游，中国人在接待”，到世纪之交变成了“城里人在旅游，乡下人在接待”，现在是了“城市人下乡，农村人进城”双向互动的新格局，旅游经济进入新的历史阶段。在这个时期，县城或中小城市恰恰成为一个新的节点，这是有其历史必然性的。

南都：县城的食宿等公共服务和商业环境可能稍弱一些，如何持续吸引游客？

戴斌：旅游是一种现代化的生活方式，不能仅靠一个庙会、一个菜市场或一个非遗表演就满足。它是完整的生活体系，游客在异地也需要现代化支撑。

我认为，旅游与其讲特色，不如讲品质，只有高品质的生活方式，才能持续吸引游客。游客在小县城不仅需要民宿，也需要现代化的酒店，其中安全是首要需求，干净的白色床单不仅是美观，更是安全和卫生的象征。此外，县城的接待设施需兼顾功能性和情绪价值，如环境氛围、食材质量和烹饪方法的改进。还有城市的文明形象、社会氛围营造，如环境卫生和公共秩序，对游客的体验也至关重要。

在上海北外滩旅游度假区咨询服务中心举办的游客欢迎仪式上，入境游客被精彩的舞狮表演吸引。  新华社记者 陈爱平 摄

南都：2025年春节，中国入境游订单量显著增长，外籍游客入境人次同比增长22.9%。根据您的观察，当前中国入境游展现出哪些新趋势？今年春节期间入境游市场火爆的原因是什么？

戴斌：过去春节期间并不是传统的入境游高峰期，而今年春节入境游创下历史新高，超过50万外国人选择来华旅游，这是非常显著的变化。背后得益于入境旅游政策效果的提升，包括免签、签证便利化、消费支付便利化等政策的实施，以及主要入境旅游城市和目的地建设的完善。此外，外交、移民、公安等部门以更开放的态度欢迎外国游客，签证便利化政策达到新高度，金融部门支持消费便利化，民航、交通等部门加密航班，便利游客往来。文旅部利用首个“非遗春节”的契机，提升了春节作为文化体验的吸引力，烟火气、文化味、科技感成为吸引外国游客的关键词。同时，中国游客的出境游也促进了双向交流，体现了旅游市场的活跃和开放。

随着入境免签、签证便利化、消费支付便利化等一系列政策效应的释放，以及主要入境旅游城市和目的地建设的完善，未来中国入境游市场前景必将更加广阔。

南都：未来如何提升中国的国际旅游竞争力？

戴斌：从今后一个时期来看，需从四个方面加强入境游工作。一是加强入境旅游宣传推广，讲好中国故事，包括传统文化、自然资源、环境保护、生态历史、文明交流互鉴以及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成就。我们现在也提出要用“你好，中国”这样一个形象主题向全球推广。

二是优化推广方式，用受众易懂的语言讲述他们感兴趣的故事，比如我们的入境免签政策很好，但据我了解，还有很多外国人不太了解政策怎么执行。因此要加强政策宣讲，拓展国际市场。

三是丰富内容供给。游客来了，得有东西可体验。我们要建设世界级旅游景区和目的地，打造国际知名旅游线路和一流旅游企业，提供优质游客体验。

四是完善公共服务，比如，游客买了各种商品，怎么带走？有没有旅游加物流的体系？语言、导览、翻译这些方面又怎么更好地满足游客？未来我们需要构建散客友好型城市公共服务体系，满足自助游、自驾游和自由行游客的新需求。

南都：如何有效利用非遗和中国传统文化元素吸引外国游客，并避免“表演式文化”与游客真实体验之间的差距？

戴斌：要有效利用非遗和中国传统文化元素吸引外国游客，首先需要采用国际化的表达方式，明确外国游客的兴趣点，并利用现代表达手段，如音乐舞蹈和年轻人喜爱的艺术形式，如《黑悟空》《哪吒》等文化作品，来推广传统文化。同时，应充分利用海外社交媒体平台，如TikTok、Facebook以及微博、小红书海外版等，加强文化传播。在文旅融合过程中，要坚持文化引领，守住意识形态和文化安全的底线，创新传递和推广文化，通过由浅入深的方式传播价值观和生活方式。

为避免“表演式文化”，应推动“主客共享”，基于本地人的生活方式发展旅游，特别是在文化生态敏感地区，需控制旅游发展节奏，完善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让游客融入本地日常生活，保持本地文化的主导地位，避免外来游客对本地传统生活方式的冲击，从而实现非遗的活化，让游客能深入体验和参与当地文化。

南都：您过去提出的关于禁止酒店使用人脸识别技术等建言受到了大众的广泛关注，并且已经逐步落地实施。我想了解，您是如何敏锐地捕捉到这些备受大众关注的问题的？

戴斌：首先，关键在于倾听，倾听游客和从业者的声音。作为中国旅游研究院的一员，我主要从事旅游政策、市场和产业研究，需要花大量时间深入旅游现场，与游客和从业者交流。他们的诉求是我建言献策的重要信息来源。作为全国政协文艺界别的委员，我代表旅游行业，与界别保持密切联系。

其次，加强研究也非常重要。听到一种声音后，我会思考它是否具有代表性，是个别现象还是行业的共同痛点。这就需要借助我们的数据产品，如每月的旅游城市热度预报、节假日的客流和消费监测、以及季度游客满意度监测等，我们通过大数据分析，找出哪些是真正影响全局的问题，这样才能做到“落叶知秋”。

当然，有效的表达也至关重要。我们需要提出建设性的意见，而不是为了博眼球。站在这个角度，才能得到设备供应商、监管部门等的理解。否则，他们可能会质疑：你为什么提这个建议？我们现在是为了公众的安全，那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公众的安全和个人隐私之间，如何找到合适的平衡点？这些都需要和相关部门进行充分沟通，找到平衡点。

因此，倾听、研究和表达是做好建言献策的基本功。通过这些方式，我们能够更有效地推动落实。

采写南都记者王玮 发自北京

南都全国两会报道组

编辑：梁建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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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玮

南方都市报记者

梁建忠

南方都市报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