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汗漫谈散文新作:纸上还乡,就是回到天真和淳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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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2025-03-09 1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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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是文学一个永恒的母题。沈从文的湘西,汪曾祺的高邮,莫言的高密,贾平凹的商州,刘亮程的沙湾,等等,让异乡读者也能从中看见人性的光辉与幽暗。诗人、散文家汗漫亦不例外,其关于故乡的近作散文集《纸上还乡》自面世以来,广受好评。

汗漫,诗人、散文家,著有《一卷星辰》《在南方》《星空与绿洲》《纸上还乡》《上海记》等。曾获得“人民文学奖”“清明文学奖”“雨花文学奖”等。

一位客居上海的作家书写自己的故乡,缘何引起读者跨越地域的广泛共鸣?书中究竟表现了怎样的情感与思考,才能让南阳成为又一个跨越时空的乡愁符号?日前,汗漫接受了南都记者的专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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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诗人、散文家汗漫。

南都:您在书中提到对这本书的写作延续了二十年,是什么让您如此长时间专注于对故乡的书写?在这个过程中,您对故乡的理解和情感是否发生了变化?

汗漫:2000年,我由南阳移居上海后,才逐渐认识到,一个人在异乡才会拥有故乡。自然,故乡就成为我业余写作的主题之一。何况,南阳盆地丰富多彩,值得我用一生回望它、书写它。这一盆地位于豫、陕、鄂三省交界处,中国南方北方的分水岭,就位于南阳境内的伏牛山峰顶,盛产小麦和水稻,这样的地理特点,也造就了本地乡民性格:宽和,大度,什么饭都能吃,什么样的处境下都能忍耐着、活下来。历史上,南阳属于楚汉文化交汇带。成语“朝秦暮楚”,就产生于“一脚踏三省”的荆紫关镇:战国时代,它在清晨被秦人占据,晚上又被楚人夺回。东汉时期,南阳被称为“南都”“帝乡”。它最具代表性的文化符号是汉代画像石,等等。在上海、中年,回望一千公里外的南阳,时空距离使我对故乡的认识,反而更加完整、理性,情感日趋深沉。它固然灿烂多彩,但也深藏种种痛楚与黯淡。每一个人都是故乡的产物,一个作家书写故乡,就是认识并校正自我。纸上还乡,就是回到天真和淳朴,抵御颓丧和衰败。

南都:您如何定义“故乡”?在您看来,故乡与异乡的关系是怎样的?

汗漫:“故乡”,我认为是一个精神性的名词,是一切故人、故事、故物的集合。“家乡”,则是一个地理性名词。时光流逝,人间巨变,一个人仍能乘船乘车回家乡,但无法回到各种记忆所组成的故乡了。通过写作、阅读、回忆,重建精神故乡,就非常必要,让一个人有底气面对当下,而不至于茫然四顾,这就是苏轼所说的“此心安处是吾乡”。去异乡获得自由,在故乡获得安放,这就是我理解的故乡与异乡的关系,两者对于人的精神成长,都至关重要。一个作家的故乡版图,将随着他的经历而不断扩张、“吞并”异乡。于我而言,故乡是南阳盆地、中原,也是我内心能够抵达的任何地方。

南都:您书中既写了南阳人物,也写了盆地生态与乡民人格等,您是如何平衡这些内容的?您希望通过这些内容传达给读者什么样的信息?

汗漫:有一句俗话,“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反过来也成立,一方人养一方水土。一方人,用各种各样的才华和创造力,为一方水土增光添彩,这光彩,就是文心、文脉、文明。南阳古称“宛”,现在留下的旧城门上,还镶嵌着“文明在宛”四字。这一个盆地,文气浓郁,涌现了众多杰出人物,如,东汉张衡,一个跨越了各种知识边界的天才,其《归田赋》建立了文学中的“还乡”主题,影响了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书写。南阳还出现了历史学家范晔、医圣张仲景。三国时期的诸葛亮,不是南阳人,但长期隐居南阳,写出了中国人都知道的“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这一名句。现当代以来,南阳出现了冯友兰、姚雪垠、李季、董作宾、杨廷宝、周梦蝶、痖弦等名人。《纸上还乡》中也写到那些卑微无名的人。这些前贤与平凡乡民,一并承载着南阳历史乃至国家记忆。写他们,就是写一个时代、一个民族,从而让后人记取来路、深长思之,继而选择朝正确的方向去。

南都:书中有一句令人印象深刻的话:“人吃大地一生,大地吃人一口”,如何理解这句话?它在您的创作中起到了怎样的作用?

汗漫:这是一句南阳民间俗语,意思是:人被大地养育一生,最终被大地张开坟墓这一个嘴巴,接纳于自身。它揭示了人与大地的关系:人是大地之子,又在大地中进入新一轮转化。这句话,让我想到提倡“土地伦理”的美国作家爱默生、利奥波特、梭罗等,也让我想到当代中国作家苇岸。他就是一个大地之子,质疑化学工业对土地的伤害和现代生活方式,其人其文高度统一,清新而自然。这一句南阳俗语,像诗一样简劲、智慧,感动我也提醒我:把书桌视为大地的延伸,走笔就像走在大地上,放弃傲慢、恶意和妄念,让言语像四季万物一样新新不已,充满惊喜和发现——这,大约就是孔子所说的“修辞立其诚”,也是韩愈所讲的“惟陈言之务去”吧。

南都:您在书中努力超越具体地域的藩篱和边界,希望通过对南阳“这一个”故乡的书写,让读者辨认出属于自己的乡愁和中国。您认为这种跨越地域的共鸣,是如何实现的?

汗漫:故乡,是每一个作家都面对的写作母题。沈从文的湘西,汪曾祺的高邮,莫言的高密,贾平凹的商州,刘亮程的沙湾,苇岸的华北平原,让异乡读者也能从中看见人性的光辉与幽暗。由此可见,一个杰出的故乡就是中国,因共性存在于个性之中。《纸上还乡》呈现了南阳盆地的独特性,更着眼于其中蕴含的普遍性,即,各个时代的记忆与民族命运。比如,写汉代画像石,绝不能“到汉画像石为止”,而应当在这一文化符号里,远眺中国人浪漫主义精神和美学传统的源头,看见人的境遇和魂魄,读者方能与之共情共在,而不是像浏览景区说明书那样,仅仅抱以猎奇、旁观的态度,客人般置身于文本之外。

南都:您的写作风格被评价为“散怀抱”和“在人间”,您的语言风格则被评价为丰沛又豪迈,烟火气与诗性表达融合。您如何理解这些评价?

汗漫:“散怀抱”三字,出自东汉蔡邕关于书法的一段论述:“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他所说的“书者”,我们可以理解成一切书写者,惟有散放内心,才能笔墨不羁,与僵化、陈腐、言不及义为敌。正是他,创造并命名了书法中的“飞白”。散文也是飞白,是飞动高翔的自白。这一文体的最大特点,是第一人称单数的“我”始终在场,一切表达必出自“我”的怀抱。而“在人间”,就是“我”与世俗烟火同在,讲人话、近人情,而不是大讲鬼话与神话。“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这是白居易的写作观,“时”“事”统合在一起,那就是“人间”。我希望自己的写作,能够在纸上留下新的人间消息。

所谓“丰沛”,大约指的是我语言中的抒情性吧,把内心敞开,向一切人表达善意和美感,思无邪则深情在焉,文字就会丰沛如流水。“豪迈”,或许指我写作题材的开阔复杂。我的散文集中,除了书写故乡的《纸上还乡》外,还有关于个人史的《南方云集》,关于山水行走的《在南方》等。2025年将出版的散文集《既见君子》,则书写了影响现代中国精神面容的十位杰出者。在这些文章中,叙事、抒情与思辨兼备,也就显得豪放、雄迈了。眼下,精致、自赏、把玩式的写作,比比皆是。我则神往于一种泥沙俱下、云蒸霞蔚般的表达,那是韩愈、苏轼们为后生们所示范的文章气象。至于“烟火气”“诗性”,我认为两者并无矛盾,诗性只存在于烟火日常,才有温度、有活力。“丰沛”“豪迈”“烟火气”“诗性”,这些概念完全可以交融共生于文本中。

南都:在《纸上还乡》中,您对南阳盆地一些被常人忽略的细节(如乡村土墙上的标语),进行了细致描写,您认为这些细节对作品的意义是什么?

汗漫:写细节,是作家应该有的一种基本能力,无论小说还是散文,都需要细节的支持,因为细节承载事实与诗性,一新耳目,动人心魄。文本如果缺乏细节,就缺乏说服力、感染力,悬空而可疑。《纸上还乡》中,除了记录乡村土墙上各时期的标语外,还写有众多细节,如,诗人痖弦带往加拿大的南阳油灯;黄山遗址内,四千年前古人缝衣服的骨针、装化妆品的小陶罐、推拉门的轨道,等等。我认为,细节里有大局和深意藏焉,它们点点滴滴,让一个地域、一部文本的总体性建立起来,呈现给观察者、阅读者。

采写:南都记者 周佩文 实习生 庄家茵

图片为资料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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