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端访谈

“杭州六小龙”的出现再次引爆对营商环境的讨论，热度延续到了今年的全国两会。由此引出一个重要议题，支持民营企业创新，政府应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发展新兴产业的过程中，如何避免内卷式竞争？

在全国政协委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研究员黄群慧看来，“内卷式”竞争背后是一系列复杂问题的集中体现，总体上还是因为经济转型升级过程中的供需不平衡而产生。

关于民营企业创新发展，黄群慧指出，要坚持“两个毫不动摇”，推进各类企业优势互补协同发展，国有企业要围绕着增强核心功能、提升核心竞争力“两个核心”进一步深化改革和发展。民营企业在我国已经具有在国民经济中的“56789”贡献，贡献了50%以上的税收，60%以上的国民生产总值，70%以上的技术创新成果，80%以上的城镇劳动就业，以及90%以上的企业数量。尤其是庞大数量的民营企业是颠覆式创新的主体。政府可以通过设立引导基金，引导市场资本的投入，支持颠覆式创新。

全国政协委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研究员黄群慧。

南都：你怎么看待民营企业在科技竞争中的作用和潜力？民企有机会参与垄断性领域的创新吗？

黄群慧：有数据表明，到2025年1月份，民营企业数量超过了5670万户，其中国家级高新技术企业达42万家，占到高技术企业数量90%以上。颠覆性创新恰恰需要大量企业去探索不确定性的路径。探索过程中，如果说1万家企业中9999家企业失败了，但只要一家企业成功了，那么可能颠覆式创新就出现了。我们数量庞大的民营企业确实在创新中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DeepSeek就是典型代表。

2025年政府工作报告指出，要扎实落实促进民营经济发展的政策。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要求，要坚持致力于为非公有制经济发展营造良好环境和提供更多机会的方针政策。实际上，民营企业进入的领域不断扩大，现在尤其强调推进基础设施竞争性领域向经营主体公平开放，完善民营企业参与国家重大项目建设长效机制，支持有能力的民营企业牵头承担国家重大技术攻关任务，向民营企业进一步开放国家重大科研基础设施。

南都：在发展新质生产力方面，民企和国企各自有哪些优势？

黄群慧：要坚持“两个毫不动摇”，要打造多种所有制企业协同发展新质生产力的格局。对于民营企业而言，可以在发展未来产业上，通过庞大数量的企业试错，强化推进颠覆式创新。国企创新，可以更多提供行业共性技术的创新，包括网络、电网等网络环节的创新。

南都：2025年是国企改革深化提升行动的收官之年，官方提出通过并购重组优化国有资本布局，将进一步推动国资“三个集中”。你认为接下来重组整合会加速吗？

黄群慧：国有企业改革发展要强化“使命导向”的分类改革。去年三中全会发布提出，要建立国有企业履行战略使命评价制度。因此，国有企业改革发展的方向首先基于分类确认其不同类型的核心功能、聚焦核心功能确定具体企业使命和战略，然后基于使命战略培育核心竞争力，最后进行分类考核评价。国企战略性重组需要聚焦核心功能，要推动国有资本向关系国家安全、国民经济命脉的重要行业和关键领域集中，向关系国计民生的公共服务、应急能力、公益性领域等集中，向前瞻性战略性新兴产业集中。另一方面，我们已经到了创新驱动经济高质量发展阶段，国企也要在创新方面发挥更大作用，国企也要将业务聚焦在新质生产力方面。

南都：哪些央企重组的概率更大？

黄群慧：一般来说，离使命定位、核心功能比较远的央企可能会重组。重组既要布局此前未覆盖的相关领域，也要退出非核心功能的领域，以此提高核心竞争力。

南都：去年以来，企业“内卷式”竞争引起关注，你认为造成这种情况的根源是什么？

黄群慧：“内卷式”竞争背后是一系列复杂问题的集中体现，总体上还是因为经济转型升级过程中的高水平供需不平衡、经济循环存在堵点而产生。我们经济从高速增长转向高质量发展，需要通过结构调整促进经济提升转型。这个过程中，以前的传统产业还有很大存量，部分行业产能相对需求过剩，企业想生存下去就选择了压缩成本的内卷式竞争。

另一类“内卷式”竞争在一定程度上出现在战略性新兴产业。去年中央特别强调，因地制宜发展新质生产力，要防止“一哄而上”。党的三中全会谈到，完善推动新一代信息技术、人工智能、航空航天、新能源、新材料、高端装备、生物医药、量子科技等战略性产业发展政策和治理体系，引导新兴产业健康有序发展。我认为，在发展新质生产力的大的背景下，各地尤其不能忽视传统产业转型升级，要基于自己的资源禀赋和技术条件选择产业培育新质生产力，不能不考虑“因地制宜”。

从微观企业层面看，我们经常听说一句话，“创新找死，不创新等死”。这是因为有很多企业，尤其是中小企业没有得到很好的技术创新源泉，创新的风险很大，缺少技术人员，资金也存在问题。而且，创新被认为是一个“破坏性创造”过程，很多企业知难而退、倾向于选择低价内卷竞争勉强活下去。当然，这背后还有一个特别大的市场环境问题，由于市场还存在“劣币驱逐良币”现象，技术通过创新产业高质量产品或者服务，但未必实现高价格，高附加值产品未能真正在市场上获得实现、成为高价格产品。

南都：中央提出要综合整治，您觉得有哪些思路？

黄群慧：正是由于内卷式竞争产业原因比较复杂，涉及市场、政府、企业、创新等各方面因素，这次政府工作报告提出要综合整治。综合治理中有两个方面大的思路至关重要，一是明确宏观政策的民生导向，二是要纵深推进全国统一大市场。

所谓强化宏观政策民生导向，是要经济政策的着力点更多转向惠民生、促消费，以消费提振畅通经济循环，以消费升级引领产业升级，在保障和改善民生中打造新的经济增长点。推动更多资金资源“投资于人”、服务于民生，支持扩大就业、促进居民增收减负、加强消费激励，形成经济发展和民生改善的良性循环。 我们知道，这几年居民的收入受到了疫情影响，收入预期比较低，消费不如此前旺盛。消费降级的一个特点是只买便宜货，反过来使得企业开始拼价格而非质量。拼价格也使得企业的创新动力和能力下降，导致利润降低，给劳动者的报酬也会降低。因此，这次政府工作报告就把提振消费、扩大内需放到了非常重要的位置，通过大力提振消费、推进消费升级，加快补上内需特别是消费短板，使内需成为拉动经济增长的主动力和稳定锚，这样有利于打破内卷并价格的低水平循环。

关于纵深推进统一大市场建设，旨在通过实施全国统一大市场建设指引、修订出台新版市场准入负面清单、优化新业态新领域市场准入环境，从而破除地方保护和市场分割，打通市场准入退出、要素配置等方面制约经济循环的卡点堵点，从而实现综合整治“内卷式”竞争。这里特别强调市场公平竞争问题，通过反不正当竞争、反垄断营造公平竞争的市场环境，破除“劣币驱逐良币”循环，维持正常的市场秩序和良性循环。

南都：如何有效发挥政府作用？

黄群慧：统筹有效市场与有为政府，这是我们党对经济工作的一项规律性认识，必须坚持。政府要全面落实习近平总书记在民营企业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一视同仁对待各种所有制企业，持续优化营商环境，激发经济活力。

政府在推进新质生产力发展方面一定要有所作为。政府可以通过设立引导基金，引导市场资本的投入，支持颠覆式创新和未来产业和战略性产业发展。

南都：地方招商引资抓手在哪里？

黄群慧：在经济高质量发展和推动新质生产力发展的背景下，地方政府招商引资的着力点也在变化。长期以来地方政府是经济发展非常重要的支撑力量，作为单独一极，有动力追求经济增长。以前地方政府主要通过房地产和土地招商引资增加税收，解决就业问题。现如今经济增长不能单纯依靠房地产，在新质生产力和数字化的背景下，很多企业也不再需要大量土地，地方政府推进经济发展的抓手变了，关键是营造吸引“人”的环境，一是“人口”、二是“人才”。“人口”增加会提升消费，“人才”增加会促进新质生产力。

这次政府工作报告特别强调从“投资于物”向“投资于人”转变。因此，对于地方政府而言，未来改善营商环境的关键是吸引高素质的人才。这要求创造一个生态，针对不同的人才，要全生命周期、全需求层次满足他们的需求，要围绕高素质人才的需求，创造良好生态。

南都：今年两会上，人工智能非常火，很多城市都在布局相关产业。这会不会导致“一哄而上”、重复发展？如何因地制宜发展新兴产业？

黄群慧：这个和我们刚才讨论的问题相关。对于未来技术，在技术路径不确定的时候，是需要大量资本追逐、试错。资本追逐的过程中一定会形成泡沫，等到有一天哪个路径突破了，泡沫自然也就破灭了。

当下人工智能还处在未来产业的阶段，（资本）大量追逐是没问题的。但即使这样，也不意味着每个城市都要投资人工智能产业——实际上很多城市也做不到，因为缺乏相应的人才和产业基础。

南都：研发人工智能需要大量的资源投入，去年就有报道谈到，市场对大模型的耐心正在降低。如何给创新留出容错率？

黄群慧：这完全是一个市场行为，市场失去耐心也是挤泡沫的过程。从政府的视角，可以做一些引导资金支持产业发展，去年国家和地方都设立了一些基金，投早投小投硬科技。一些政策也纷纷出台，为了让国企适应颠覆式创新，政策也设置了容错率指标，体现包容失败。

采写：南都记者宋承翰  李玲 陈秋圆 发自北京

南都全国两会报道组

编辑：梁建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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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承翰

南方都市报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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