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8日,在香港会展中心举办的第35届香港书展上,李欧梵与许子东两位知名学者,展开了一场题为“从鲁迅到张爱玲”的对谈,吸引众多文学爱好者慕名而来。
鲁迅和张爱玲如何能够穿越百年时光的长河,在每个历史时期都焕发出超越时代的文学魅力?他们的作品又为何能在不同代际的读者中引发跨时代共鸣?正是这场对谈要探讨的引人深思的命题。
假如鲁迅和张爱玲活在今天?
“他们不仅玩小红书,也许还会直播带货”
讲座伊始,许子东介绍说,如今中国高校中文系的研究题目中,以鲁迅为题的最多,张爱玲位居第二。论及鲁迅精神在当今的影响,“吃瓜群众”便是其体现,“鲁迅早期就刻画过‘围观’的庸众,所以‘吃瓜群众’这四个字的出现,在我看来正是鲁迅精神向年轻人的渗透。”
张爱玲在大众文化中的影响力更是不言而喻。“她的作品被改编成电影,无论好坏都会引发巨大争论,足见其热度经久不衰。年轻人对张爱玲的关注和讨论,也表明当下女性意识的觉醒。”许子东说。
“鲁迅是一座山,张爱玲是一条河”,这是许子东被人反复提起的金句。他回应说,鲁迅背后的那些“山”——茅盾、老舍、沈从文等,都与鲁迅志同道合,他们感时忧国、唤醒民众,“只是鲁迅这座山太高,遮蔽了后面的山,我们很难绕开鲁迅去谈老舍、谈茅盾。”
张爱玲却不同,她另辟蹊径,“她觉得那些宏大问题并非她所关心的,她探讨的是老百姓如何过日子,如同她在《中国的日夜》里所写的买菜途中的市井见闻。”许子东将其概括为:“用日常生活对抗宏大叙事”。这种“山与河”的辩证,不仅是文学史的坐标系,更暗合着当下年轻人“在宏大叙事与个体生存间反复横跳”的精神状态。
AI 时代来临,倘若鲁迅和张爱玲活在当下,他们会如何玩转互联网?许子东猜测:“鲁迅肯定会参与其中,不仅会开直播,还会发小红书。” 他指出,鲁迅作为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代表,有一个重要特点被很多中国读书人传承却未充分意识到,即他既是一流的作家和学者,也是深度介入公共事务的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对社会的批判精神是鲁迅留下的遗产,他曾为当时最流行的报纸《申报》自由谈开设专栏,“放到今天就相当于小红书的热门笔记”。张爱玲肯定也会深度参与互联网,“毕竟她说出名要趁早,说不定还会带货。”
从电视到自媒体时代的许子东:
一个“教书匠”的转型试验
许子东是“69届初中生”,他的同行里,王安忆、陈思和、陈平原等,都是第一代差不多没怎么读中学的青年人,又是最后一代全体离城下乡的“知青”。他在生产队插秧伤过腰,返城做轧钢工人患了气喘病。曾被公社推荐参加县城高考,填报生物系志愿未果,后被荐入冶金局“大学”,一半精力读电气自动化,一半时间仍在发文学梦,直到失恋,废“铁”从文,“考研”上了华东师大中文系。
他的“张爱玲之缘”,始于新婚之时,当时完全不知情,大学分配的教工房就在1949年张爱玲上海公寓所属的弄堂。后来“洋插队”在洛杉矶,只知神秘的张爱玲隐居于此,但真没想到她最后的住处就在“眼皮底下”,同用一个邮局,同一家复印店,可能还擦肩而过,而他心中正暗暗构思着张爱玲论文。再后来到香港的大学教书,这也是张爱玲生活写作过的城市。偶然,当然都是偶然。
作为一个不把自己关在象牙塔里的文学教授,他发现“郁达夫式的苦闷”有两个关键词,一是“民族”,二是“性”,跟今天的网络热点几乎一致。2000年以来,他跨界上了凤凰台《锵锵三人行》,这一上成了《老友记》,反而令几十年教书生涯似乎毫无影响。但他对中国文学一直专注,说到底,“我就是一个教书匠”。
从《锵锵三人行》到《圆桌派》,许子东是最早一批进入电视等公共媒体视野的知识分子。流媒体时代来临,许子东又以深入浅出的方式解读文学经典,在B站、小红书、抖音等平台开设栏目、录制音频节目,既保持了学术探讨的深度,又兼具传播的趣味性,受到年轻群体的热烈追捧,为经典文学的当代传播探索出一条创新之路。
正如李欧梵对他的评价:“许子东有一种能力,鲁迅或张爱玲的原话经他讲述,摇身一变,总能产生出奇制胜的效果。”
但许子东对如今“知识分子网红化”也有清醒认知。他看重“身为知识分子承担的社会责任”,这也是鲁迅留给后世的宝贵精神遗产。如今的“网红学者”身份也自有其使命,那就是在热搜时代守住思考的底线。
在很多观众的印象中,他是那个“三人行”圆桌上侃侃而谈的“许老师”。“明星嘉宾”的光环,某种程度上遮蔽了他的学术研究成就。随着今年《许子东文集》简体版在大陆正式推出,这位在文学研究领域耕耘数十载的学者,再次让大家意识到了他的这一身份。
访谈中,许子东向南都记者透露手头上正在撰写的自传,他将如实书写自己与时代的故事,讲述“废铁是怎样炼成的”。
南都:今年5月《许子东文集》简体新版在大陆问世。谈谈这套文集的大致情况?
许子东:理想国是内地出版界一个特别的存在,因为它不只是一个出版机构,它有自己独特的编辑风格和尺度。理想国愿意出我的文集,是我的光荣。已经出版的有四本,包括《21世纪中国小说选读》《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许子东现代文学课(增订本)》《细读张爱玲(增订本)》。未出版的还有《重读鲁迅》《小说香港》等。有一卷我还没写完,就是我的自传,本来有十几万字,他们要求二、三十万字,把时代的内容再多写一点。
南都:《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是一种新的文学史编写方式,有点另类。你既不突出作者也不叙述历史,而是以独立的作品为坐标。采用这种“以作品为中心”的细读法,回归文本本身的阅读有何优势?怎样去呈现“文学”与“史”的关系?
许子东:往大了说,我认为现代文学的教学与研究,对作品的重视不够。你去看现在的文学史,包括教育部指定的文学史教材,通常大半篇幅都在讲述时代背景、介绍作家生平,比如这位作家一生写了哪20本书。当你想查找具体某部作品的介绍时,即便再重要的作品,在文学史里也仅有一段或几句话的描述。这会让学生养成一种读书习惯,可以不读作品,只背结论。那个结论的公式通常是:通过一家几代男女之间的故事,展现了从某某年代到某某年代的中国革命历史,按照这个公式去套,一半以上的作品都能直接套用。文学史也更偏重知识性,因为更方便出题打分。
我在学校教书就遇到一个很大的问题。当一个学期结束,我问学生:“你认真读过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吗?”得到的回答是“没有”。再问“《子夜》读过吗?”依然是“没有”。接着问“《家》《春》《秋》三本都读过了吗?”还是“没有”。对于这些最基本的名著,究竟有多少同学能够读完呢?作为一名老师,我深感忧虑。如今的现代文学课,就好比走进一座有名的艺术馆,你出来后能滔滔不绝地谈论新浪漫主义、新写实主义,但实际上在原作面前仅仅停留了两三秒,并未认真欣赏。
所以这是我的动机,回到作品本身。最早他们邀我写的是“中国现代文学简史”,但我说,得有写繁史的本领才能写简史,我还是想着重作品。这本书里的每篇经典作品是一个点,每个点排列起来,放远了看就是一条线,这条线就是文学史。我也有意地把“作家”放淡一点,“时代”我也不直接讲,讲作品自然会讲到时代。
另外,我是按作品发表时间来排。我本来是可以按照作家排列,有很多人是这么编的,“鲁郭茅巴老曹”,后来我发现这样会给学生一个先入为主的价值观,好像作家有地位高低之分。但我也不能任意排,我就用作品发表的时间,最后一篇是21世纪初的刘慈欣《三体》,我把它拉上来一点也放进去。
很多人说我这是“另类的文学史”。王德威的《中国近三百年文学史》是往外走,他也是另类的文学史。我是不讲作家、不讲历史,直接读作品,也是文学史的另一种路径,因为我这么串起来的文学史,和人家叙述出来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南都:在《21世纪中国小说选读》中你说“中国当代小说一度是思想解放的先锋,现在是人文传统的守望者。”怎么解读这种小说的社会角色转向?
许子东:这句话讲的是80年代以后的当代小说,比如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寻根文学等等,那时候作家会讨论一些社会上还不大能讨论的问题,比方说恋爱当中的“性”放在什么位置?王安忆、张贤亮他们写,还有很多作品讨论“十年”,或者批评血统论等等,所以我说他们是思想解放的先锋。为什么说他们现在是守望者呢?因为现在在网上最受关注的是两种,一种是流量和八卦,比如娃哈哈集团有几个私生子,这种话题才最多人关心;另一种是“极左”的声音,盲目怀旧。在这种时代氛围下,我说当代文学是人文传统的守望者,是因为他们捍卫了我们社会的基本价值观。然后,你想为什么一个人有时候是先锋,有时候是守望者?这就好像一个人站在海滩边上,他是什么就完全根据潮水的方向而定了。
南都:与此同时,你认为进入21世纪以来,年青一代的小说创作,是否呈现出对故土记忆、传统文化的自觉赓续?
许子东:当然有,这也是没办法的。文学有两个基本要点,其一,你必须书写自己所坚信的内容,文学很难投机。倘若有作家来问我:“当下写什么题材能火?”我自然可以告知他,写某类题材必定能火。然而为何无人去写,并非他们不想,关键在于,那是否是你真切的情感?是否源自你真实的生活?
比如回顾“十年文学”,那个时期没有一部作品能够立得住脚,因为那种写作带有明确的目的性。那时可以有小短文、杂文、社论、诗歌,但却没有长篇小说。原因何在?因为作家创作小说,无论你秉持何种思想,归根结底只能写出自己所坚信的、蕴含于灵魂深处的东西。在当今时代,谁不想博取流量呢?但你最多也就拍个短视频,不可能为了博流量去创作一部长篇小说。正是这个缘故,长篇小说始终坚守着灵魂。
另一方面,写作必定是一种探索。王安忆、莫言这一辈作家仍处于主流地位,而如今的林棹、双雪涛、魏思孝这批作家,他们要写出与前人不同的作品,在写作手法和观念上必须有所突破,得创作出别具一格的内容。所以我说当代作家是人文传统的守望者,这指的是他们与社会之间的关系。至于文学本身,它永远都需要先锋。
从《伤逝》到《倾城之恋》,张爱玲打破五四爱情模式
南都:你说“鲁迅是一座山,张爱玲是一条河”,张爱玲笔下的男女关系颠覆了鲁迅等作家所构建的“启蒙 - 拯救”爱情故事模式,其对两性关系的祛魅书写引发了跨世纪的共鸣。你认为张爱玲对后来的女性主义文学创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许子东:这些话是我在上课时跟学生讲的,为了防止学生打瞌睡,我还说巴金是朱古力牛奶,茅盾是卡布奇诺,老舍是红茶,周作人是龙井……结果出版社把我评价鲁迅和张爱玲的这句话放到了书封上。你也知道,在如今这个时代,大家都热衷于金句,你讲一大串话,别人记不住,就只记住一句金句。
鲁迅是一座山,后来很多作家也如同山一般,都被他的影子所遮蔽,而张爱玲是一条河。现代文学的不少作家,比如老舍、茅盾、沈从文,成就丝毫不逊色于张爱玲。但问题在于,他们对于中国、民众以及自身的看法,都与鲁迅相似,走的都是鲁迅的路子,核心是“感时忧国”,拯救那些被侮辱被损害的人,唤醒民众。所以我说鲁迅这座山太高了,我们无法绕开鲁迅去谈老舍、谈茅盾。但张爱玲不走这条路,她另辟蹊径,难以将她归入哪一类,也很难找到合适的人来与她相比较。
举个例子,你看鲁迅的《伤逝》,小说里男主人公是读书人,女主人公负责做饭。能感觉到男主人公对女主人公不满,觉得她整天只关注油盐酱醋之类的琐事,似乎读书人就比油盐酱醋要高一等。小说有这样一段,男人说要奋斗、要继续写作,于是推开了桌上的醋罐酱瓶,铺开稿纸。从这个动作可以看出,他要推开“饮食”再来开始写作。这是当时的作家,包括如今很多男性知识分子都有的观念,很多男的文章写不出来,就埋怨老婆把油盐酱醋放在桌上,让自己连个清静的写字地方都没有。要是女人跑去问他今晚吃阳春面还是拌面,他会火冒三丈,好像自己很了不起。这样的知识分子我见过不少。
张爱玲采用了怎样的手法呢?在《倾城之恋》里,男人请女人吃了饭、坐了船、开了旅馆,该开始睡觉了,可男人却模仿知识分子,把女人带到海边的一处荒山,给她讲诗经。讲完后,那天晚上什么事都没发生。女人回家后有一段独白,我觉得非常经典。她说:原来这个人是要搞精神恋爱,那也好,不搞精神恋爱,多数就是肉体关系,精神恋爱就会结婚,所以精神恋爱也挺好。不过它有个坏处,精神恋爱他说的话我听不懂,听不懂也没关系,以后找佣人、找房子、买家具,不都是女人做主吗?
这个女人根本听不懂男人在说什么,哪像鲁迅小说里的女人,睁着美丽的大眼睛,你一路讲雪莱、拜伦,她都会点头。但这个女人只是低着头,假装含蓄地笑,其实心里在想:你讲的东西我才懒得理呢,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在中国现代文学中,这是女性首次发出如此世俗、如此实际、如此不浪漫的声音。这便是张爱玲在文学史上的意义,她打破了“五四”以来基本的爱情模式:男性给女性讲文化、讲知识、讲道理,唤醒女性,而女性纯真善良,被男性的知识风采所感染,陷入爱情;可是,在张爱玲的笔下,女性满脑子想的都是“饭票”,都是极为现实的问题。男性谈爱情、讲《诗经》、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不太听得懂,觉得只要结婚就好。张爱玲小说在文学史上的意义,在于她呈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女性声音。概括来说,就是“用日常生活对抗宏大叙事”。
南都:如何看待鲁迅和张爱玲在性别观上的差异?
许子东: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里有段话说:
“我发现弄文学的人向来是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而忽视人生安稳的一面,其实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又如他们多是注重人生的斗争,而忽略和谐的一面,其实人是为了要求和谐才斗争的。强调人生飞扬的一面,多少有点超人的气质。超人是生在一个时代里的。而人生安稳的一面则有着永恒的意味,虽然这种安稳常是不安全的,而且每隔多少时候就要破坏一次,但仍然是永恒的。它存在于一切时代。它是人的神性,也可以说是妇人性。”
这话是40年代说的,国外很多学者很惊讶,那个时候在美国连女性主义理论都还没提出来了,张爱玲就把这种人生安稳的追求称之为“妇人性”,相当于英文中的feminism。她还说:“开口就是阶级斗争,女人很少犯这毛病,这是男人病的一种。”张爱玲很早就有了性别意识,她没有看过西方的理论,但是很早使用“妇人性”,她认为这是人性当中的一种。
鲁迅的确也有性别视角,有些地方他看不到女性的心理,所以跟张爱玲的看法不一样,但也不能说是性别观的矛盾,毕竟每个作家都有自身的局限。
“‘大湾区文学’这个概念有点成立了”
南都:2003年你曾经在一次与黄子平教授的对谈中说,香港作家很少描写社会现实,关注情爱较多;女作家写情,男作家写欲更为大胆露骨。这种情况至今如此吗?
许子东:最近20年我跟进得没那么及时,不敢妄下结论,但大致印象上,我觉得香港文学始终缺乏一个写实主义的主流,大陆是写实主义为主流。香港文学的优点是现代主义试验和通俗文学蓬勃发展。大陆虽然也有通俗文学,但是没谁承认,没有哪个作家说我是通俗文学作家,连马伯庸也不承认。其实现在要写香港的现实题材,你可以盯住一个财团写,盯住一个老板写,盯住一家香港企业的深圳分厂写,都有很多故事可挖掘,但是有吗?基本上香港作家觉得自己对社会问题缺乏判断力,所以就避开了。比较能把握的就是我们的楼怎么小、我们怎么在电车里拍拖。男的写欲也是之前了,比如昆南、刘以鬯他们这一代,写出来个个男的都“渣男”。但是现在男作家更少了。所以我在《小说香港》里边的判断基本没有太大变化。
南都:香港文学近20年来有哪些变化值得我们关注?
许子东:我比较注意的现象是,经过大力提倡,所谓“大湾区文学”这个概念有点成立了。现在深圳的高速发展,广州粤语文化的持久存在,使得大湾区文学有很多活动,相关的作品都可以从这个角度来考量,而大湾区文学的核心点是多元,它跟东京、纽约、硅谷湾区的最大不同是,那三个湾区都是单一语言、单一经济、单一货币,而我们粤港澳大湾区至少有三种,普通话,粤语,英语,甚至澳门还有葡文,这是很罕见的一个多元文化试验区。
同时,你再看看这几个地方的文学史也很不一样。大湾区的文学史有它自己的特点,它跟北京上海都不一样,比较南派一点。像欧阳山的《三家巷》就和“三红一创”不一样,秦牧和刘白羽、杨朔他们也不一样。
南都:除了“大湾区文学”之外,当代小说的地域写作,不仅体现出对本土记忆的深度挖掘,还表现为以地理空间为划分的某些阵营,比如大家热衷讨论的“东北文艺复兴”“新南方写作”。你如何看待此类新概念?
许子东:地域写作也可能有它的局限,比如双雪涛过去的东北写作,如果它主要侧重在90年代工人下岗的悲剧这一条线,的确可以引起一部分人一段时间的共鸣,但是你得考虑怎么把它放到共和国的历史叙事中?工人不下岗的时候真的就那么幸福吗?你看看上海作家路内写的小说《慈悲》,又不是这么回事了。
我认为地域划分也是一种策略性的探索。批评家如何生存呢?他们要么发掘新作品,要么提出新概念。原本中国的批评家很擅长发明新概念,从1979年到80年代这短短10年间,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寻根文学、先锋文学、新写实主义……名词更换了七八次,每次都十分热闹。然而90年代以后,这种情况就减少了。最擅长发明概念的当属王干,有人问:“王干最近没推出新名词吗?”原因何在?因为文学与社会变化的节奏变得较为一致,文学不太容易被命名了。
无论是“东北文学”还是“新南方写作”,它们所涵盖的作品都颇为出色,也都引发了一定反响,但作为一种文学潮流,这些概念在社会上的反响不够大。批评家当然要提出概念,还需要有一群人开展活动,也需要经费支持。但我个人觉得,如今社会对文学的关注度已不如往昔。所以在文学领域想要提出一个新的概念,变得不太容易,此类情况也不多见了。
南都:在你看来,近20年来最值得我们注意的文学写作现象是什么?
许子东:我在书中也提及了一个概念,名为“细腻写实主义”。我认为,这是近20年来最值得关注的文学现象:长篇小说不再聚焦于情节和人物塑造,而是着重刻画细节、描绘画面。简单来说,就如同《清明上河图》一般。小说里虽有众多人物和故事,却难以找出一条明确的主线。过去的小说像19世纪的欧洲油画,而当下的小说有点像传统中国画,山水多焦点、人物稀疏分散。
“细腻写实主义”的源流可追溯至19世纪末的《海上花列传》,那便是这一潮流的开端。后来的晚清小说《官场现形记》中刻画了众多人物,却没有一个明确的主角。在现代文学里,也不乏这一流派的优秀作品,比如萧红的《生死场》,你很难分辨出谁是主角。然而,这股写作潮流在1949年之后被忽视了,影响力逐渐式微。后来我们倡导的是“典型环境典型人物”。
最近这股创作方向又回归了。实际上,你也可以说它描绘的是典型环境,但它未必着重塑造典型人物。 像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金宇澄的《繁花》、王安忆的《天香》,还有林棹的《潮汐图》、魏思孝最近拿奖的《土广寸木》,这些都是近年来屈指可数的佳作,它们都呈现出这样的特点,娓娓道来许多小故事,我觉得这已然成为一种潮流,只是鲜有人响应这个概念。
“知识分子必然有专业,同时也有社会责任”
南都:近些年你在不同的互联网平台开设视频、音频节目,收获了很多网友关注。谈谈你对在网络上讲课的看法?入驻B站和小红书的初衷是什么?
许子东:在网络上讲课会稍微通俗一些,但我不会做太多调整。我始终坚持一个原则,我的本职是老师,研究的是文学,无论在何处讲学,我都秉持这一身份。当然,我不可能成为所有人的老师,但我可以分享自己的专业见解。
小红书的播客仅有几期,是他们来哄我开设的,最初的目的是吸引更多的读书人去注册账号。不过,我还是经常刷小红书的。B站也是,他们联系要做一个节目,是理想国牵的线,做一档小说解读的节目,他们采用买断的形式,一次性支付稿费后就在上面播放。B站的内容丰富,搜索功能强大,但也存在弊端。比如,我们在不同的场合说话方式是不同的,像写信、起草报告、接受采访、与朋友聊天等,语境都不一样。如果把不同语境下的话语拼凑在一起在网上呈现,还断章取义,就会产生很多问题。
南都:你是最早一批进入电视等公共领域的知识分子。如今很多大学教授也都有视频账号,在B站、抖音、小红书平台开课。你觉得这是一股风潮,还是真的可能改变学术传播的生态?你如何看待今天学者在公共传播中承担的责任?
许子东:这方面启发我的还是鲁迅。他就有双重身份,一个是作家跟学者,他的小说是一流的,他研究的《中国小说史略》到现在还是一流的学术著作。第二个身份是杂文家,他批评社会、写随想录,按今天的说法等于是开专栏。尤其是后来他花了很多时间去跟人争论、写杂文。他专门回答过这个问题,他说很多人劝他潜心下来写长篇,他说他也明白别人的好意,但是总觉得中国有这么多事情,看到了不写会憋着难受,他觉得中国的青年人都应该能够毫无顾忌地批判社会。所以中国的知识分子,他们钦佩鲁迅也是钦佩他这一点,毛泽东对鲁迅高度评价,说他是骨头是最硬的,是中国新文艺的方向。既是指他的小说,也是指他的社会批判,说他不仅是一个文学家,还是伟大的思想家,伟大的革命家,就是这个道理。
今天中国的读书人、知识分子,不管客观上有没有,主观上也是想走这条路的。你看很多一流的学者,陈平原、赵园、葛兆光,他们除了写学术研究以外,也写散文,往往散文集销得比学术文章要好,他们也会参与理想国的音频节目,他们讲的东西跟他们的研究信念、观点和材料还是一样,只是表达方式不一样。
所以我认为社会上用“公知”这个词是污名化了中国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我认为,只要是知识分子,他必然有专业,同时也有社会责任。如果他只有专业,那不叫知识分子,那叫专业人士。比方说牙科医生,除了看牙齿其他事情全部不管,即便你收入很高,也不能说你是知识分子。我记得港大有一次开会很有意思,理工科的人说we are more intelligent。文科的人就说 you are more intelligent,we are more intellectual。现在这个时代,有很多人把知识分子参与社会活动、表达公共意见看作一种不务正业、赚钱、贪虚名,其实这些都有,但是更重要的是他有他的社会责任,这个才是最重要的。要是还搞不明白就多看看鲁迅。鲁迅是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代表,鲁迅也是最著名的属于公共社会的知识分子。
南都:今天我们处于数字生存的时代,面临AI创作、短视频叙事等新技术的冲击,文学或者小说这种载体还能够去有效地表达我们的生存经验吗?
许子东:这个我无法判断。你也可以说我们的末日要来了,趁着末日来临之前我先出套文集,因为也许将来吃文科这碗饭更难了,对吧?
到目前为止,我看到的AI都只是工具,我没有在DeepSeek里查出过任何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东西。但是我看书,不管是看今人的书,还是看古人的书,总有意外的发现,你看庄子、看孔子、看亚里士多德,你都会发现,哇,这么早人家就这么来看问题了。所以看书永远能看出你不知道的东西。
所以我觉得它将来会越来越往几个方向发展。第一,现在很多人 AI写作,我相信接下来DeepSeek应该发明一套工具,来检查这些人的文章是不是AI写的。要帮我们老师做点事情。因为我现在收到的作业,搞不清楚他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第二,我们现在的文科,特别是行政管理、秘书、思政,有很多可以形成规律化的东西,这些学科容易总结,就应该多依靠AI,使政府机构有更公开更明智的决策,其实这方面的用处是最大的。
采写:南都N视频记者 朱蓉婷 实习生 温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