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家余泽民:读拉斯洛的书像“蹦极”,很难但有成就感

南都N视频APP · 南都文化
原创2025-10-14 11:52

10月9日,匈牙利作家拉斯洛·克拉斯诺霍尔卡伊(Laszlo Krasznahorkai)折桂2025年诺贝尔文学奖。瑞典学院的颁奖词称:“因他的极具说服力和预见性的作品,在末世般的恐惧中,重新确立了艺术的力量。”

拉斯洛·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是继凯尔泰斯·伊姆雷之后第二位斩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匈牙利作家。据拉斯洛的中文译者、翻译家余泽民透露,拉斯洛获奖的消息让匈牙利当地媒体非常兴奋,社会各界纷纷向作家表达祝贺。余泽民说:“这件事给匈牙利人带来了很大的荣耀,而且他的获奖其实没有争议的,没有人觉得很吃惊,大家都觉得他实至名归。”而古稀之年的作家亦坦荡地接受诺奖的殊荣,并在社交媒体上发文:“拉斯洛感谢这个命中注定的机遇,给这么多人带来了快乐。他感谢所有人的美好祝愿。倘若在匈牙利曾有几个片刻让众人感到幸福,或许人们会渐渐感到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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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受访者。

拉斯洛·克拉斯诺霍尔卡伊出生于1954年,是匈牙利当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2015年曼布克国际奖得主,囊括了包括科舒特奖、共和国桂冠奖、马洛伊奖、尤若夫·阿蒂拉奖、莫里茨·日格蒙德奖、阿贡艺术奖在内的几乎所有重要的匈牙利文学奖项,并于2014年获得美国文学奖。拉斯洛对中国文化有浓厚的兴趣,曾游访中国,著有多部关于中国与东方文化的作品。著名导演塔尔·贝拉几乎所有的作品都改编自其作品,由其代表作《撒旦探戈》改编的同名电影亦是电影史上不朽的经典。

余泽民与拉斯洛相识于1993年早春,在匈牙利南方的塞格德市。在他最初的印象里,拉斯洛是个“高个子,稍微有点驼背,总喜欢穿蓝色或黑色的棉布外套,最有个性的该算他常戴的黑色礼帽,长发齐肩,一副我想象中的田园诗人气质。”拉斯洛风度翩翩,有着“波斯猫般的眼睛和裘德·洛式的微笑”。两人因中国结缘,因为事实上拉斯洛是个中国迷,他在1991年的中国之行后写了散文体游记《乌兰巴托的囚徒》,崇拜李白,还取了个中文名字“好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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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牙利作家拉斯洛·克拉斯诺霍尔卡伊。

2015年的曼布克国际奖将拉斯洛推到国际文坛的聚光灯下。2017年,余泽民翻译的拉斯洛名作《撒旦探戈》由译林出版社出版。这是中文世界里引进出版的首部拉斯洛·克拉斯诺霍尔卡伊的文学作品。拉斯洛的文学风格以困难晦涩层层盘绕的长句著称,且不分段落,常常令人读得喘不过气。余泽民在译者序里写道,这本译著的完稿“与其说是告捷,不如说是告饶”,“若这书再长上几十页,估计我会得抑郁症的。”

从另一方面来讲,翻译这样有难度的文学创作,既是“虐读”,也是对心智和意志的磨砺和试炼。因为这次挑战,余泽民创造了“翻译史上的奇迹”。2017年,匈牙利政府授予他匈牙利文化贡献奖,以表彰他在将匈牙利当代文学译入汉语时所作的卓越贡献。

拉斯洛获得2025年诺贝尔文学奖之后,《撒旦探戈》以其史诗级的阅读难度引发了中国网友的热烈讨论。有网友称,《撒旦探戈》和《追忆似水年华》一样可作睡前读物,因为“读完一个句子立刻让大脑宕机”。对此,余泽民却回复道,读拉斯洛的作品就像是“蹦极”:“你跳下去之前的决定很难,但当你蹦完之后你会觉得很刺激。”“只有当你们硬着头皮读完的时候,才能知道读这样一本书将会带给你的前所未有的快感。”

南都专访拉斯洛的中文译者、翻译家余泽民

他以非常坦荡的心态接受诺贝尔文学奖

南都:十几年前,拉斯洛在中国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成功会毁掉艺术家,获奖是摧残”。今年斩获诺贝尔文学奖,不知他心情如何?

余泽民:拉斯洛知道他获诺奖的时候说过类似的话:“有的作家觉得获奖是一种灾难,但获奖对我来说是一种快乐”,他说:“我获这个奖非常高兴,这是我获诺奖的第一天”,大概意思是这样。所以他已经忘了那次采访说过的话了(笑)。他肯定是非常高兴的。今天我看到,他在得到获奖消息之后,第一次用匈语和英文在社交媒体向公众发了一条信息,他说,既然在匈牙利,他获奖的时刻能够让那么多人快乐,他希望这种快乐可以持续下去。

南都:匈牙利当地文学界及媒体对于拉斯洛的获奖有什么回应?

余泽民:当地媒体当然非常兴奋。所有媒体都在报道。即使可能拉斯洛跟右翼的政府并不对付,经常批评他们,但是总理奥尔登也对他表示了祝贺,拉斯洛也回复说:“我接受你的祝贺,但还是要反对你执行的政策,我还是一个自由的作家”,相当于做了个表态。即使这样,各个方面的政府要员也都向他道贺了,而且昨天早晨匈牙利驻中国使馆文化处也跟他联系,他们要发一个消息,同时也询问了我和拉斯洛交往的情况,要走了两张我俩的合照。他们用中文发布了官方消息。

拉斯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件事给匈牙利人带来了很大的荣耀,而且他的获奖其实没有争议的,没有人觉得很吃惊,因为大家都觉得他实至名归。

其实我想中国的读者、作家、媒体也都觉得他获奖是一个正常的事情。

我当然很高兴了。因为不管怎么说,我离他最近,而且我是他的译者。我注意到一句话很有意思。拉斯洛在获奖后公开发的第一道信息里,他说这是一个不可绕开的时刻,意思就是说,他获奖是早早晚晚的事儿,理所当然的事儿。所以他是以非常坦荡的心态接受的诺贝尔文学奖。

南都:请谈谈你与拉斯洛的交往以及对他本人的印象。我看到一个采访里说,你还有时候会去他家给他做饭。你们应该是关系不错的朋友?据说他还有一位汉学家夫人?

余泽民:1993年我就在朋友家认识他了。因为聊李白,聊他1991年去中国的行程,所以关系很近。后来他经常邀请我去他家住,我们经常见面。1998年我还带他到中国去了一个月。他吃中餐,所以有时候要我去家里给他做中餐。

最后一次是去年,我到他家给他做了一顿中餐,很多媒体发了这张照片,我和他坐在一起,他搂着我,拿手指着我,桌子上可以看到饺子、红烧肉什么的。本来跟他说好,这个月15号中午我再给他做饭,或者去他家里或者到我家里来,但是后来他获奖了,我给他道贺,问他15号中午还能不能见面?他根本没时间回,今天才给我回了短短的一句,他说再稍稍等一等,Dr Min。因为他知道我以前学医的,管我叫Dr Min。所以这么看我们可能15号还能够见面,还有希望。所以他现在也没说见不了,他就说再稍微等一等,看时间能不能安排过来。如果可以的话,我15号还会再给他做顿饭去。那就太有意义了。

他有一位夫人学过中文和日文,曾经和他一起单独去过中国和日本,而且他夫人曾经在伦敦的大英博物馆的东方展品部工作过,具体的其他的我就不好透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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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4月余泽民和拉斯洛初次相识合影。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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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余泽民在拉斯洛家给他做中餐。两张照片时隔三十一年。受访者供图。

作家的使命就是记忆

南都:拉斯洛的文本风格可以归纳为晦涩缠绕的长句、后现代叙述、反乌托邦主题和忧郁的意象,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特别提到了“末世的恐惧”,你认为他的这种“末世”主题是在表达什么?

余泽民:现在说“末日景象”或者“启示录作家”,其实都是来自于苏珊·桑塔格,她曾经把拉斯洛跟果戈里并列,说他是当代活着的最有哲学思想的小说家,是“启示录”作家。其实所谓“末日”并不是真实世界的毁灭、人类的灭绝,而是始终警示人类的危机——人类总是在不断地走出陷阱再掉进陷阱,始终是往前两步往后两步,好像原地打转,就像《撒旦探戈》里魔鬼的舞步一样。拉斯洛实际上是想警醒人类,要意识到自己未必真的一直在前行,一直在进步,有可能是原地打转。我的理解是,虽然改朝换代、体制更迭,物质上的丰富,技术上的提高,看着好像蒸蒸日上,但实际上人类本身可能仍是在这种陷阱里打转,不管世道怎么变,人性并没有变。人性的弱点也始终存在,也导致了人类社会的进步并不是直线往前的,甚至都不是迂回的,仅仅是前进倒退再前进再倒退。这个也是《撒旦探戈》里表现出的结构,即这种探戈舞的结构,而且他这里边写的不也是吗,一个没落的集体农庄,好多人都已经离开这儿逃走了,只剩下那些无处可投奔的居民们,他们很绝望地,勾心斗角地,勉强地苟且为生,盼着能有什么奇迹到来,盼着能有以赛亚或者救世主来拯救他们。这一切希望是他们生活下去的勇气和支撑,可这个时候来了两个骗子,把他们从镇子里头带走了,好像是摆脱了困境,实际上后来又把他们带入一个新的圈套。

所以在《撒旦探戈》里,人类社会实际上是从困境中的绝望看到希望,由于这一线希望走出了前一个困境,后来又进入了下一个困境,从绝望到希望到绝望再到希望。拉斯洛是在对人类提出一个警示:其实人类还面临着不断的堕落,不断的骗局,一个接一个的骗局。民众总是在等一个救世主,最后等来的却是一个伪圣人。

要理解他的母题其实也很容易。我们就打个比方,比如说世界大战,爆发一场战争,给人类造成很多痛苦,结束之后大众欢腾,以为接受了教训,战争再不会爆发了,接着又是战争,战争结束之后又非常欢庆,又以为人类会吸取教训,不会再有战争。但经过短暂的和平之后又是战争。我们从这个角度可以理解到他的小说隐喻的人类的发展历程。

南都:拉斯洛在欧洲的文学传统中有没有前驱和后继者?

余泽民:说起欧洲作家的传统,我觉得作家的使命就是记忆——个体的记忆,集体的记忆,历史的记忆,民族的记忆——他担负的都是记忆的使命。担负这些使命的人,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去考虑人类,他可能从一个个体的体验进入,实际上能够看到更深的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

远的不说,就说凯尔泰斯·伊姆莱,另一个匈牙利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他的书我也有翻译,他从另一个角度印证了这个规律,虽然他和拉斯洛进入的角度不同。凯尔泰斯在集中营里被关了一年,他是集中营的幸存者,他后来一直咬住这个母题——大屠杀是一种人类文化。他既然把大屠杀说成人类文化了,就说明大屠杀是与人类的诞生并存的,与人类的历史并存的,只要人类存在大屠杀就会发生,只是发生的形式不一样,可能是有阶段性的,程度也不一样,地方也不一样。凯尔泰斯还有这么一句名言:人们在战争的废墟上建立了一个和平的废墟。你仔细想想,这跟拉斯洛的魔鬼的探戈舞步不是一样的吗?只是一个是直接说出来的,一个是以寓言的方式、以卡夫卡的方式说出来的。

南都:除了《撒旦探戈》以外,你还翻译出版了《反抗的忧郁》《仁慈的关系》两部拉斯洛的著作。这两本书与《撒旦探戈》相比有什么不同的特点?

余泽民:这三本书《仁慈的关系》《反抗的忧郁》还有《撒旦探戈》都是拉斯洛早期的作品,所以它们的调子风格都是相似的,而且母题也差不多,都是写人类的困境。

《撒旦探戈》和《反抗的忧郁》都拍成了电影,而且都是由著名的导演塔尔·贝拉拍的,是由作者自己亲自撰写的剧本,而且都获过国际的大奖,都是写的人类的困境、挣扎、毁灭。

南都:即将出版的《温克海姆男爵返乡》是一部怎样的书?

余泽民:《温克海姆男爵返乡》其实更有说头,它实际上是《撒旦探戈》的一个延续。

《撒旦探戈》是1985年出版的,《温克海姆男爵返乡》2016年出版,隔了30年,他重复这个主题,甚至有一些线索是两部书里暗连的。仔细的分析我也不说了,因为我给《温克海姆男爵返乡》写的序言已经都在公号里头传得很广。

读拉斯洛的书就像在“蹦极”

南都:网络上有读者说自己”读不动拉斯洛的文本(主要是《撒旦探戈》,有什么比较好的建议吗?我们应该如何欣赏它?

余泽民:对于那些说读不动的读者,我只能说遗憾,我只能说你们再努力一下,因为只有当你们硬着头皮读完的时候,才能知道读这样一本书将会带给你的前所未有的快感,当你读懂它之后,你会有一种成就感。我就把它比喻成“蹦极”,当你蹦的时候可能很难,你跳下去之前的决定很难,但当你蹦完之后你会觉得很刺激。当然,如果实在读不进去的话就放弃,因为这本书也不需要所有的人都能读懂,就让能读懂的人去读它。《撒旦探戈》的确很难读,英语里也只有少数人能够把它读完读懂。因为它的语言方式是比较晦涩的,不像我们平时看杂志,看流行小说可以一目十行,这本书很难做到一目十行,有时候你丢掉两行,你就丢掉了很重要的信息,就是说它是需要认真看的。

但是我还想跟中国的读者说,实际上我在翻译的过程中已经替你们处理了很多的难点。你们读这本书我的译本,实际上要比匈牙利人读匈牙利版本要容易一些的。具体为什么我在这里就不展开了,有一些我写在了《撒旦探戈》的前言后记里边。

因为我觉得读书越读越难,其实是一种兴趣的挑战。就好像一个人游泳,小孩的时候在一个很浅的池子里头,但随着你的长大,要到越来越深的池子里,最后要到没过头顶的池子才能游泳。但是当你能在没过头顶的池子里游泳之后,再让你回到那种小孩子的泳池,水只没到你的小腿肚的那种池子,你肯定就会觉得很尴尬,很无趣了。我觉得读书就是这样一种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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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都:为什么拉斯洛和电影大师塔尔·贝拉建立了如此密切的合作关系?拉斯洛本人对电影的看法如何?他怎么评价这两种不同的艺术?

余泽民:拉斯诺和塔尔·贝拉他们俩合作很多年,是相互成全的一种合作。但是我觉得最基本的当然还是拉斯洛,因为他的故事,他的语言,他的调性影响了整个电影的电影语言和电影的调性。他俩的合作时间很长,因为导演拍的电影或者是作者根据自己的小说改编的剧本,或者就是拉斯洛直接为导演写的剧本。从文学语言向电影语言的转化,我觉得他俩的合作是一个典范,非常值得研究的,完全可以作为博士论文的课题。

匈牙利当代文学群星闪耀

南都:请谈谈你了解的匈牙利当代文学的现状,除了拉斯洛,还有哪些作家值得我们关注?

余泽民:匈牙利文学的现状我觉得整体质量非常地高。因为在匈牙利文学圈或者文学界的前沿,有好几位是非常重要的大师。当代的匈牙利作家里,马洛伊是很多读者熟悉的,凯尔泰斯是获过诺奖的,拉斯洛就更不用说了,不仅获了诺奖,还获了曼布克国际奖,他的世界影响非常大。还有一位是纳道什·彼得,也是获诺奖呼声非常高,被广泛关注。我也翻译过他的三部曲,非常大部头,叫《平行故事》,已经在台湾出版了。世纪文景去年出了他的一个小长篇,叫《故事终结》,我也建议大家看。今年拉斯洛和纳道什·彼得同时都在诺贝尔文学奖赔率榜上,所以现在我还真是开始等着纳道什·彼得再获奖,那样的话,我的翻译生涯就非常完美了,而且我觉得是有希望的。

还有艾斯特哈兹·彼得,我翻译过他的《一个女人》《赫拉巴尔之书》,他最重要的作品,一个大部头的叫《和谐天堂》,明年应该能跟读者见面,也是译林出版社出版的。那也是当代匈牙利文学最重要的作品之一。艾斯特哈兹·彼得在世的时候诺奖的呼声更高,我们都觉得他是百分之百获奖的,可惜英年早逝。在匈牙利文坛上,艾斯特哈兹·彼得跟凯尔泰斯、拉斯洛是同等重要的人物。

除了这几位之外,还有写《宁静海》的那位作家巴尔提斯·阿蒂拉,这本书也是我翻译的,也出版了。还有萨博·玛格达,在蓝色东欧系列里我翻译了一本《鹿》,一本《壁画》。这位女作家是当代匈牙利非常重要的作家,她的作品的外译量要超过其他任何的作家,甚至超过了凯尔泰斯,她的很多小说都被改编成了电影,影响力非常大。

总之,我觉得匈牙利文学真的值得我们关注,因为中国和匈牙利在20世纪实际上有着平行的历史,我们很容易相互理解,他们的作品很容易让我们感到共鸣。

采写:南都N视频记者 黄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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