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3日,党的二十届四中全会闭幕,本次会议审议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五个五年规划的建议》,并发布了《中国共产党第二十届中央委员会第四次全体会议公报》(以下简称“公报”)。
全会指出,“十五五”时期是基本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夯实基础、全面发力的关键时期,在基本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进程中具有承前启后的重要地位。
“十五五”期间,我国经济将面临哪些新的条件和新的机遇?全会对未来五年及更长远的发展有何定调,释放了哪些新信号?将给经济运行和市场表现带来哪些新变量?
为更深刻理解全会最新部署,南都湾财社特推出《洞见“十五五”》系列专访。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公共政策学院院长、前海国际事务研究院院长郑永年在接受南都湾财社采访时表示,无论是国际形势,还是中国现代化的目标,都要求我们必须发展。应将投资更多投向“人”,释放更多新产业,释放更多元的经济活动,通过改革拓宽经济空间。
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公共政策学院院长、前海国际事务研究院院长 郑永年
谈“发展”:
以前主要投在物质建设上,现在应该更多投向“人”
南都湾财社:
根据全会公报,相比于“十四五”规划中的“统筹发展与安全”,“十五五”规划再次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列为指导思想,其背后有哪些含义?
郑永年:
改革开放以来,我们一直讲“发展才是硬道理”。其实前几年也已经提出“坚持高质量发展是新时代的硬道理”,同时也强调安全与发展并重。这次文件并没有忽略安全,但有一条内容特别值得注意,那就是强调要“确保社会生机勃勃”。我们常说“井然有序”,但真正关键的是社会有没有活力。现在有两个方面很明确:一是要有为政府,二是要有效市场,但社会层面这一点常常被忽略。如果我们只强调安全,社会活力就可能减弱。所以这次特别提出社会必须充满生机,这一点非常重要。
我认为一个比较理想的状态,是政府、市场和社会三者之间保持平衡。任何一个国家都离不开这三者的关系。如果有为政府和有效市场都具备了,但社会缺乏活力,很多事情还是很难推进。假如年轻人都选择“躺平”,那肯定是不行的。
为什么现在还要坚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呢?我觉得这和国内外环境的变化有关。国际上,经济民族主义、贸易保护主义抬头,对我们的发展造成影响。国内方面,“十五五”规划非常关键,因为接下来到“十六五”时期,也就是到2035年,我们要基本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其中有一些具体指标,比如目前我们的人均GDP是13000多美元,如果要达到韩国现在的水平——大约3万美元,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只能靠发展来实现。无论是国际形势,还是中国现代化的目标,都要求我们必须发展。
再说民生问题、消费问题、国防问题、社会稳定问题,这些都和发展密切相关。比如消费,要建设消费型社会,前提还是得发展。没有发展,哪来的消费?现在经济学界有些观点我不太认同,比如有人主张直接发钱来刺激消费。但我比较赞同林毅夫教授的看法,我们仍然需要足够的投资,只是投资方向要调整——以前主要投在物质建设上,现在应该更多投向“人”,这也是当前政策所强调的。
因此,从各方面来看,无论是国际环境的需要,中国实现现代化的需要,还是解决当前面临的各种问题的需要,都离不开发展。每个国家都会遇到问题,我们过去称之为“发展中的问题”。问题天天有,但不发展,问题就会变成真正的难题。而通过发展,今天的问题到明天可能就自然化解了。发展就像一剂药,任何国家都需要。没有发展,所有问题都难以解决。
经济增长本身就是发展。增长得好,很多问题就好处理。我们刚才提到的“内卷”,其实对应的是通货紧缩,那就很麻烦。适度的通胀是可以接受的,但通缩就比较棘手。人口问题也是一样,人口萎缩会带来通缩压力,增长太快也不行,一旦下降也会有问题。这些都需要在发展过程中去解决。
不发展,就谈不上真正地解决问题。
谈GDP增长:
经济活动的“多”还远远不够,必须释放新产业
南都湾财社:
全会提出,到2035年,我国人均国内生产总值达到中等发达国家水平。请问我们应如何看待未来十年的GDP增速?
郑永年:
关于未来十年的GDP增速,我认为首先要正确理解GDP这个概念。GDP的测算涉及很多因素,包括汇率变化和国际比较等等。从我国的发展需要来看,保持5%左右的增速,我认为是有必要也是有潜力的。
我们之前也提到,接下来的五年要着力培育新的产业。在我看来,关键是怎么去做。经过过去二三十年对西方技术的引进和消化,中国已经在很多领域转向原创性创新。但现在的问题是,有些方面可能“管得过多,发展不足”。比如城市里的各类服务业——像游艇、创新药、游戏、人工智能等,其实都有很大潜力。更不用说金融和媒体领域,空间更大。
我之前写过,作为一个大国,中国的现代化产业体系应该具备五个特征:全、大、多、密、强。目前,我们在“全”这一点上已经做到了,联合国工业分类中几乎所有门类我们都有,但经济活动的“多”还远远不够,很多服务业仍是空白。
如果能通过合理的监管释放这些新领域,经济增长会有很大空间。监管是必要的,比如环保、劳工权益这些红线必须守住,但现在有些领域确实管得过多。过去监管偏严,跟当时经济处于高速发展阶段有关。现在情况变了,比如房地产发展见顶,传统产业增速放缓,就必须释放新产业。我们不是没有能力创造新产业,农业和科技领域都有大量新技术可以转化为经济活动。
关键在于体制机制改革。我们现在不缺新生产力,但如果体制不畅通,这些生产力就会流向美国或其他国家,那就太可惜了。美国目前几乎是“零监管”体制,欧盟则相反,监管太多导致经济缺乏活力。中国应该走中间路线——该管的坚决管住,不该管的要适当放开,让技术真正落地,转化成实际的经济产出。
另外,我们也面临新的挑战。比如人工智能的发展,一方面创造财富,另一方面也在取代大量人类就业。在这种情况下,监管部门更应考虑如何释放更多元的经济活动,为年轻人创造就业机会。否则,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就容易引发社会问题。所以我们既要推动技术进步,也要通过改革拓宽经济空间,这两方面缺一不可。
谈粤港澳大湾区:
大湾区完全有条件建成一个高度协同的共同市场
南都湾财社:
在区域协调上,全会提出,要优化区域经济布局、优化重大生产力布局,发挥重点区域增长极作用。请问大湾区应如何做好内部的产业结构布局,以更好发挥重点区域增长极的作用?
郑永年: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粤港澳大湾区、长三角、成渝地区以及京津冀,无疑都是中国重要的经济增长极。尤其是长三角和大湾区这两个外向型经济区域,更是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关键问题是下一步该怎么走。在我看来,大湾区内地的九个城市,真的应该向长三角学习——长三角三省一市都能协调得那么好,大湾区内地九市同属一个省,为什么反而协调得不够?我一直建议省级政府应当加大统筹力度。比如长三角就设立了高层次的协调理事会,下面还有各类开发者联盟、企业组织、高校和社会机构共同参与,形成了多层次、多领域的协调机制。而大湾区内地这九个城市之间,目前还缺乏这样的协调平台。虽然是同一个省,但各城市之间仍有不同的利益诉求,协调是必不可少的。
协调好了,城市之间仍然可以存在竞争,但应该是建立在合理分工基础上的良性竞争,而不是大家一看到某个产业热门,就一窝蜂全都涌进去。我们整个大湾区共11个城市,要学习的是“欧洲共同大市场”的模式。
当然,我一直不赞成学现在的欧盟,欧盟现在活力不足,创新受限,连他们自己都在呼吁改革,比如马克龙就提出要“去监管”、促创新。但“欧洲共同市场”的理念是值得借鉴的——二十几个主权国家都能形成一个共同市场,我们大湾区在“一国两制”框架下,又有强有力的中央政府支持,完全有条件建成一个高度协同的共同市场。
如果粤港澳大湾区11个城市能够真正融合发展,就能弥补各自的短板。比如香港基础科研实力强,但缺乏技术转化和产业应用;我们在应用技术和资本投入方面有优势,但金融服务不如香港。如果把这几方面结合起来,大湾区就形成了完整的创新链条。融合发展带来的不是简单上一个台阶,而是连上几个台阶。
当然,协调不光是政府的事,还包括高校之间、国家实验室之间、企业之间、交通系统之间等全方位的协同。像旧金山湾区、东京湾区都有很多协调机制,这些都是没有意识形态色彩的,我们完全可以借鉴。
总的来说,大湾区的潜力非常大,关键是如何通过改革、开放、创新这“三大法宝”,真正把这些潜力释放出来。
策划:王莹
统筹:李颖 邱墨山
采写:南都·湾财社记者 刘常源
设计:林泳希
编辑:刘耀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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