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南办学的15年里,詹大年目睹了很多家庭的破碎与挣扎。
在这位帮助了3100多个厌学休学少年成功复学的校长眼中,这些孩子并非来自大众通常想象中的“问题家庭”。 他们的父母有警察、教师、企业高管、网红店主,是知名的翻译家、出版家、诗人,甚至还有派出所所长和县领导……
在詹大年创办的丑小鸭中学里,这些孩子背景各异,却都曾囿于传统教学的压力、紧张的师生关系或是家庭问题,而不同程度地陷入厌学、情绪失控的困境。而站在更广阔的全国图景上,前述数以千计的孩子们,只是中国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的冰山一角。
与三四十年前物质相对匮乏但心理问题鲜见的时代相比,当代大多数的中国父母无不竭力提供着最优渥的条件,孩子们却面临厌学、拒学、抑郁、焦虑等困扰,极端事件的发生率急剧上升。据詹大年介绍,学校当前的在校生,基本主要来自北上广深、长三角等地的“三高家庭”(高学历、高收入、高素质)。
由于厌学问题成因复杂,已经成为许多学校、家庭不得不面对的严峻挑战。其中尤为引人深思的是,为什么拥有高学历,具备很好的经济条件的家庭,孩子也会厌学休学?
近日,一场主题为“厌学•休学•复学”的第四届青少年心理安全论坛,在詹大年创办的丑小鸭中学内举办。论坛上,这些来自彩云之南的师生与守望的家长们,一起讲述了“问题孩子”的故事。
昆明市宜良县丑小鸭中学师生分享 图源:青少年心理安全论坛主办方
他们经历了什么?
丑小鸭中学,一所坐落于离昆明市中心约50公里的宜良县北古城镇的特殊学校,专门招收“问题孩子”。
现就读于丑小鸭中学的艺馨(化名)曾是一位被称为“全才”的顶尖学生,可她曾用一场场39°C的高烧,与这个世界悄然对抗。
艺馨在分享会上讲述,高烧源于一次新冠感染。她发现,生病可以让她找到一个逃离学校巨大压力的“合法”理由。曾经,“帮班上争第一”是老师们对她的肯定与期盼,但过度的期待让她不堪重负,发烧在家就意味着她可以暂时抛弃所有的压力与期盼,获得片刻的安宁。
大儒心理创始人、精神科医师徐凯文在随后的论坛演讲中指出,这种情形是“躯体化焦虑”,是人机体对自己压力的反应。当身体接收到强烈的潜意识信号,每当压力来临,发烧就变成了艺馨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
艺馨的一位同学小文(化名),同样曾在知名中学名列前茅。6岁开始学钢琴的他,11岁便举办个人独奏音乐会,但此后很长时间,小文却拒绝触碰琴键,且长期与老师关系极度紧张。
父母离异后,内向的他不知如何表达情绪,也找不到任何宣泄的出口。当压抑的情绪积攒到临界点,他跟父亲发生激烈争吵甚至动手,而后又开始自责。然而,每次爆发后的懊悔与伤心,以及随之而来的道歉,又让他陷入更深的痛苦循环。小文的父亲是有名的作家,一度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引以为豪的儿子跟之前相比变化如此之大。
詹大年在论坛上谈到,事实上,学生“厌学”讨厌的不是“学习”的本身,也不是“上学”的本身,而是在“上学”过程中遇到的各种让他不舒服的甚至恐惧的师生关系、同伴关系、亲子关系。
当学校无法提供安全感时,孩子便会逃离,试图在社会中寻找慰藉,但几乎找不到容身之所;转而回家,家庭却可能因“不争气”的指责而成为更恐怖的地方。最终,他们只能躲进自己的房间,在虚拟世界中寻找存在感和价值感,而这份最后的避风港也常被家长剥夺,导致自残、自杀或彻底躺平的悲剧。
两眼无神、面色苍白,6只血色的手对女孩掐喉咙、抠眼睛、扯头发……这是一个热爱绘画的女孩所做的自画像。徐凯文在一次心理危机干预工作中认识了这幅画的作者。她在北京某重点学校就读,来自高知家庭。在生病的两年半时间里,家人带她看遍了名医,尝试过很多药,却始终无法将她从痛苦中解救出来。
“这些问题表面上是焦虑、抑郁、孤独、社交与学校恐惧,但指向了当代青少年在理想、信仰与价值观层面的迷茫,以及过去时代所没有的高科技对成长环境的颠覆性影响”。徐凯文认为,原因在于极度“内卷”的教育,它以超快、超难的模式制造挫败感,让孩子不断自我否定。背后则是“唯名校”“唯学历”的狭隘价值观,以及追求即时满足的功利社会心态。
詹大年在发言中提到,这一切的根源在于,教育大多仍停留在过时的“行为主义”层面——将知识灌输与记忆视为目标,把人当作工具,而忽视了更高阶的学习方式。
昆明市宜良县丑小鸭中学校长詹大年 图源:青少年心理安全论坛主办方
心理病?时代病?科技病?
日益严重的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之下,是蔓延开的休学现象。据《2024儿童青少年抑郁治疗与康复痛点调研报告》,接受调研的1232个孩子患有抑郁症等精神障碍的样本家庭里,有过休学经历的孩子占53.85%,平均休学次数为1.71次,第一次休学的平均年龄低于14岁。
事实上,此前已有多项调研已接连亮起黄灯,数字一次比一次扎眼。
《中国国民心理健康发展报告(2021—2022)》指出,青少年群体的心理健康问题严峻,其抑郁症状筛出率高达24.6%。
《2022年国民抑郁症蓝皮书》指出,我国现有抑郁症患者约9500万,其中18岁以下者超过2800万,占比30.28%。
清华大学心理与认知科学系教授、中国国际积极心理学执行主席彭凯平在本次论坛上分享了一组数据:部分调查显示我国中学生厌学率已高达30%,部分学生出现相关联的心理问题。清华大学积极心理中心团队所做的一项历时五年、覆盖42万名青少年的追踪研究更指出,约14.8%的样本人群存在不同程度的抑郁风险。
部分青少年出现了令人担忧的“四无”现象:学习无动力,导致厌学、休学,无法投入课业;对真实世界无兴趣,使他们沉溺于手机、游戏与社交媒体的虚拟空间;社交无能力,令“社恐”“躺平”蔓延,现实沟通与合作意愿萎缩;最终滑向对生命的无意义,普遍觉得“无聊”“没意思”。
2016年,徐凯文曾提出了“空心病”这一概念,描述那些学业优秀、看似前途光明的年轻人,内心却极度迷茫、缺乏价值感和生命意义的状况。在此次论坛上,他进一步阐明了“空心”的具体内容:感恩心、孝敬心、责任心、是非心、恻隐心、羞耻心、宽恕心和诚信心。徐凯文认为,正是这些核心价值观的缺失,导致了年轻人即便身处优渥环境、拥有世俗成功,也依然感到生命空洞无意义的根本原因。
“学生缺乏动力的首要原因,是精神安全需求并未真正满足。”论坛上,北京金融街润泽学校校长、北京四中原校长刘长铭指出,普遍的厌学现象,其根源在于工业时代的教育模式已严重不适应当今社会。以“高入学成绩——高分数产出”为代表的功利教育闭环,正是将学生物化、将教育流程化的典型工业逻辑,由此制造了全社会的普遍焦虑,也成为课业负担过重的核心症结之一。更关键的是,学生的社交与尊重需求被严重忽视:部分家庭用物质奖励替代精神鼓励,而教育机构与创设的环境也未能提供真正的尊重。
刘长铭谈到,导致学生困境的另外一个原因是情感联系的普遍缺失。在学校,以独自刷题为主的“个体”让真实交流变得不必要,导致了异常的同伴关系。这种情况也发生在家庭内部,亲子对话的主题往往关于成绩和排名。更深层次上,过度的包办生活剥夺了孩子的自主掌控感。
此外,徐凯文在演讲中还谈到当下青少年长时间沉浸在手机、iPad等电子屏幕中,对身心健康构成的严重威胁。
据他现场分享的一组调研数据显示,现实中,青少年平均每天收到192条手机上的通知,按照每天7小时睡眠,在醒着的时间中平均每5分钟就会接收一条信息。徐凯文称,这严重破坏了专注力与睡眠质量。这种持续的干扰与重度媒体多任务处理,会直接导致注意力问题及更强的注意缺陷多动障碍(ADHD)。他还提出,解决电子产品的危害最关键、最有效的举措是推动国家立法。
好的关系,才是好的教育
中国教育三十人论坛成员、北京大学教育学院教授文东茅在交流中特别提到,要避免“问题学生”现象演变为更严重的“厌学休学”危机,仅靠校内改良远不足够,他倡导合法化“在家上学”的可行性,并提议将学校改造成充满关爱与支持的“家”,或建立更多社区化的幸福学习中心。
事实上近年来,一个为这些“学业暂停”的孩子提供支持的生态系统正在悄然构建,恰与文教授的建议遥相呼应不谋而合。南都记者此前的报道《停学在家、陪娃旅居,谁来“接住”拒学的孩子?》中就曾提到,据不完全统计,目前面向休厌学青少年的社区/基地在全国已至少有超过25个,在适合旅居“躺平”的大理分布最多,也有部分散落于北京、杭州、成都等地。
“学校教育竞争是导致学生厌学的重要原因之一,而内卷则是学校教育竞争错位的结果。”在刘长铭看来,教育之所以能成为一种有组织的行为,根植于两个基本的人性愿望:一是向善向上的成长渴望;二是作为社会动物的归属需求。这决定了教育应以引导、启迪为主,而非强制与压抑。
然而,这些渴望成长、被接纳的初始愿望,既可以在学校满足,也能在网游,甚至街头团伙中获得满足。这就引出了一个核心问题:学校真正的竞争对手是谁?
“如果学校将其他学校视为对手,便会陷入提高考试强度的内卷;如果其竞争对象是游戏等‘其他途径’,那就必须致力于提供更强烈的学习快乐体验。”刘长铭一针见血地指出,这要求我们彻底转变底层逻辑:学生不是学校的“产品”,而是教育服务的“消费者”。学校真正的产品,是它所提供的课程、师资、环境与文化。因此,要在这场竞争中胜出,关键不在于是否拥有豪华的设施,而在于能否创造出更具吸引力的、真实的快乐体验,这才是学校教育的核心竞争力。
“最有效的鼓励并非简单的表扬,而是能从学生回答中引出新的问题,给予其智力上的自豪感,这需要极高的教育智慧。”刘长铭强调,要缓解厌学现象,亟待一场深刻的价值观变革,这需要各级主管部门转变“唯分数论”的政绩观,家长与教育工作者则需重塑以“成长为核心”的教育价值观。他直言,健康是人的第一需求,理应成为衡量教育满意度的第一标准。
詹大年对此亦有同感,他一直强调真正吸引人的学习是通过互动、场景和关系来构建成长经验,如同在品茶聊天中感受“水”的意义,而非死记硬背“水”这个字。因此,唯有通过设计出充满爱与尊重的互动场景,才能从根本上治愈厌学的心。
“关系比管理重要,成长比成绩重要”,这是丑小鸭实践理念的核心,这在丑小鸭中学的校园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没有固定的图书馆,书触手可及;墙壁可以随意涂鸦;规则由师生共创;校长室设在走廊上。在这里,学校首先是师生安全、快乐、温暖生活的地方,是构建关系、看见自我的地方。
“丑小鸭招聘老师的标准只有两个,那就是爱笑、会玩。”詹大年曾说。他相信通过平等对话、耐心陪伴和建立学生自治等方式,能让孩子们重获信任与价值感,而重新展露在孩子们脸上的笑颜正是最好的注脚。
“当孩子找到了渴望的价值与关系,感受到爱与支持,学习自然会发生。”詹大年说。
采写整理:南都N视频记者吕虹
(会议素材由中国教育三十人论坛提供)
编辑:李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