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学在家、陪娃旅居,谁来“接住”拒学的孩子?

南都N视频APP · 察时局
原创2025-09-12 17:41

“我爸妈应该打的是我,小狗是在替我挨打。”休学少年左左曾向任竹晞略倾诉家里的冲突,左左因厌学回家后,他的父母内心的焦躁与无奈发泄在了狗身上。

左左是"一出学社"创始人任竹晞6年所陪伴的150多名休学少年中的一位。任竹晞明显感觉到:休学现象正变得日渐普遍。这一群体,正日益成为“房间中的大象”。根据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发布的《2024儿童青少年抑郁治疗与康复痛点调研报告》显示,在1232个调研的家庭样本中,超过一半的孩子经历过休学,首次休学的平均年龄不到14岁,平均休学次数为1.71次。在当前秋季学期的开学之际,“拒学门诊”热度又起。

孩子们为什么“拒学”?拒绝传统教育体系的孩子们,家庭能否“接住”他们?休学在家的孩子们又在经历着怎样的困境?围绕此,南都N视频记者与"一出学社"创始人任竹晞对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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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门之外的孩子。 拒绝传统教育体系的孩子们,家庭能否“接住”他们?AI制图

“我在那一刻的感受是卡住的”

“休学更多是一种处境,就是你在原来既定的轨道上、单一的标准下产生疑惑了,你想停下来,思考一下自己的路怎么走。”这几年,任竹晞明显感到,越来越多孩子用“不学了”做出无声抵抗。

事实上,这位从2019年以来一直致力于为休学、厌学的孩子提供教育和精神支持的成长中心创始人,同样是从休学经历中走出的“过来人”。任竹晞曾头顶“学霸”光环从人大附中、清华一路读到藤校哥大,却也曾在清华读到大三时按下暂停键。彼时她周围的同学都忙着为考研或者出国算学分、算排名,她自己却在参加社团活动和冲成绩中陷入两难。不愿于辗转踟蹰中持续内耗,休学就这样发生了。

在她休学期间,最害怕的是接到妈妈的电话,害怕面对妈妈的追问“你到底还能不能毕业了?!”“我在那一刻的感受是卡住的”,任竹晞坦言,卡住她的是自己被视为一个“急需被修正的问题”,她也无力自证一定会“变得正常”,是不想把所有问题的解决窄化为“去上学,去毕业”。

“但实际上,一个人不会因为不在学校就停止学习。恰恰相反,按下暂停键后,哪怕年龄再小,也还能走向自主学习、终身学习。”休学期间,任竹晞有机会进入一个国际青年组织去实习,并由此接触到教育行业。毕业后,她选择做教育创业,于是有了今天的“一出”。

“一出学社”的老师来自各行各业,其中不乏海内外名校出身。他们都或多或少地经历过生命中的“休学”:有人放弃了中科院博士,北师大硕士的学位;有人下过工地,做过商业地产白领、博物馆运营。学社几乎不教具体的学科知识,师生们更多是围坐成一个半圆,围绕教育话题、社会热点、人际关系、生死观等议题来讨论;读写疗愈、兴趣小组、社区会议、户外探索等学习形式也成为一种日常。

经历6年时间陪伴了150名休学少年,她决定将这些少年和家庭的故事办成一场展览,让外界更清楚地了解与拒学相关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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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学社的墙上贴满卡片,卡片上写着休学孩子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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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1日,一出学社在北京胡同举办“休学的另一种可能”故事展,学社的孩子将心里话写在卡片上。 摄影:南都N视频记者吕虹

在6年与休学少年打交道的过程中,任竹晞观察到,中产家庭是休学“重灾区”。这类家庭中,父母大多是伴随改革开放浪潮而崛起,他们通过读书收获了更好的生活,也格外笃信“努力读书通向成功人生”,将读书作为孩子"唯一的出路"。此前,在中国教育三十人论坛的一场活动中,致力于承接拒学休学儿童的昆明丑小鸭中学校长詹大年就曾介绍,学校现有的70多位在校生,主要来自北上广深、长三角等地的“三高家庭”(高学历、高收入、高素质)。

有关休学,任竹晞还发现一些新趋势。比如,刚开始,他们的服务对象大多是14-18岁青少年,基本都是初高中生,他们身上学业压力更为明显、青春叛逆问题也更集聚。

疫情后的这两年,新来的孩子中小学段的比例显著上升,“一些初一的孩子上了三年网课,毫无社交欲望,整天就在家看手机、玩游戏,不愿意出门跟真实的世界交流。”

对这个变化,任竹晞感到意外:前几年带娃来的家长大多是“鸡娃”的,疫情后很多家长并不“鸡娃”,孩子却也不愿意去学校了。发生了什么?

南都N视频记者关注到,北京联合大学教授何丽的研究也提到这一新趋势:全球范围来看,新冠疫情后青少年社交欲望明显下降、沉溺虚拟世界现象“井喷式”增长,中国青少年网课时间远超欧美同龄人,问题尤为突出。另据美国教育部的数据显示,2022-2023学年,美国公立中小学的长期缺勤率(指缺勤时长超过10%)为28%,疫情之前这个数字是15%;英国教育部数据也称,在2023-2024年英国超过17万青少年严重缺勤(指缺勤时长超过50%),是2018-2019年的2.83倍。

 

厌学、拒学是症状,病因在哪?

孩子为什么会厌学、拒学?——这是孩子出现厌学症状后,多数家长“条件反射式”的提问。

心理辅导师陈正芳所在的机构接触过全国各地休学孩子的案例。在他看来,遗憾的是,很多家长往往都会将病因简单归咎到“学习效果不理想”“学习压力大”,外界更是误认为休学的孩子都是“学渣”或“差生”。从他所接触的案例来看,并非如此。

"整个社会都在关注学习”,复旦大学附属儿科医院精神心理科主任孙锦华也向记者谈到,"但我们更要关注影响学习背后的因素”。

“其实孩子学习效果不理想只是一个结果,综合原因往往很复杂。”陈正芳直言,除了学业压力、校园环境不愉快导致出现抑郁、焦虑的心理状态,休学背后还叠加着诸多复杂动因。比如有的孩子学习成绩并不差,却在自我认知上出了问题,“他们觉得自己不爱学习,甚至找不到‘意义感’和‘价值感’,这比糟糕的成绩单更致命。”

任竹晞也遇到过这样的孩子。她举例介绍,积极懂事、成绩总排年级第一的小文,原本是学校老师眼中的“完美学生”。但是她出现拒学厌学,正是因为这个“第一”。休学两年后,小文来到了一出学社。“当我考第二时我还想着下次要往第一去,但已经是第一了,我就会担心保不住这个第一,心里很慌。”小文在向任竹晞的倾诉中谈到,她觉得大家是因为她的优秀和积极才喜欢自己,不能接受自己不完美、不极致。

任竹晞观察到,在一出,其他同学都是只上少数感兴趣的课,小文则所有课都上,所有同学都要照顾,连其他同学吃饭剩的碗在那儿,也主动替别人洗。对于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小文自己也说不清,只知道要做到最好,才能有价值感。

“在这种逻辑下,学习也会成为一种空洞的仪式。”任竹晞感慨,比如有的学生被要求花大量时间写字,但家长也无法讲清楚反复训练背后意义,只是简单告诉孩子“学校要求这样”“写好字能提高卷面分”,这就让练习写字回到了单一成绩评价中。

何丽将孩子拒学的原因主要归纳为四个方面:敏感、追求完美等性格特质;让学生倍感压力的学校环境;家庭环境缺乏支持;网游、手机等事物的干扰与诱惑。小文的拒学就属于第一类原因所致。小文在学社发生改变的转折点,是开始拒绝别人的邀约。任竹晞告诉记者,在她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大家还帮她办了一场小小的庆祝仪式。

 

如何“接住”拒学的孩子?

“家长当然知道对着狗发泄情绪是不对的,但他们也不知道怎么面对亲子沟通的裂口。”任竹晞提到,面对拒学的孩子,不少家长也找不到情绪的出口,这也加剧了孩子的拒学困境甚至会形成恶性循环。

“孩子一说不想去上学,很多家长立刻想‘家底不够你任性’。很少有父母能真诚对等地给孩子分享自己的人生低谷时刻。”任竹晞介绍,她在实践中接触到大量以“工程师思维”对待子女的父母:“很多家长似乎将孩子看作一种工业品,只要调试零件就能达到相应功能”。一旦当孩子出现厌学情绪,家长第一反应是‘零件出故障了’,跟孩子讲道理,并非倾听孩子内心真正的情感需求。”

陈正芳则认为,孩子是家庭的产物,休学疗愈是一项系统工程,必须家庭介入。在他的观察中,父母关系不好家庭,孩子从小习得的沟通模式、情绪模式也带有问题,在人际交往中更容易出现困难。从这一视角来看,父母不愿承认自己有问题,则成为休学家庭亲子关系的最大卡点。陈正芳以一个安徽休学家庭举例:家长6年内将孩子送去5个戒网瘾学校,孩子都已出现精神障碍症状,妈妈却仍在争辩:“我有什么问题?我为孩子付出这么多!”

对此,陈正芳提到“家庭指导原则”:家长先做好自身的情绪疏导和心理建设,再参与帮助孩子调整情绪与认知。

“能够走出拒学困境的,一定是家长和孩子一起探讨的出路。"任竹晞在家长培训中发现关键突破口:当一位母亲在讲叙孩子和爱人都对自己不满,说“感觉被妈妈和妻子的身份绑住了”“我为什么不能理直气壮地去休息”时,全场妈妈都被触动,“有些母亲眼角泛着水光”。怎样让家长体验到“被尊重的感觉”?一出团队开发了沉浸式家长工作坊,通过模拟场景让家长找回“把自己当人尊重”的体感,正视自己的需求,从而才能理解孩子的需求。

任竹晞观察到,那些能够自然表达"我今天需要休息"的家庭,往往具备三个特征:夫妻间能共同分担育儿责任、家庭成员间情感交流顺畅、对新奇事物有接受弹性。

面对绝学的孩子,除了家长的调整,还需要社会各方面的支持。休学儿童面临的一个现实窘境是“无处可去”:一出门就被问“怎么不上学?”来自社区大爷大妈的邻里“关心”饱含着评判与审视。

值得一提的是,近年来,一个为这些“学业暂停”的孩子提供支持的生态系统正在悄然构建。据凤凰网不完全统计,目前面向休厌学青少年的社区/基地在全国至少有25个,在适合旅居“躺平”的大理分布最多,也有部分散落于北京、杭州、成都等地。

在任竹晞看来,与休学家庭的大量的现实需求相比,当前,在休学群体的整体系统支撑中依旧缺乏“第三空间”——一个让孩子安全社交、探索兴趣、不受歧视的地方,给这些暂时在学业上按下暂停键的孩子,提供一个介于家庭与学校之间的成长场域,既能提供个性化学习支持,又能满足集体社交需求。

任竹晞还特别谈到,面对拒学的孩子,如何“接住”,也需要打破单一评价标准——“接住”孩子不是要给孩子找一个学校的“平替”,其导向也不一定是让孩子最终回归学校复学复课,“接住”的核心,是帮助每个孩子找到自给自足的可能,“这需要社会给予足够的宽容度,还需要构建相应的社会支持系统,让每个人成为自给自足的个体。”

据介绍,在“一出学社”陪伴的150多个拒绝少年中,有超过60%的孩子最终自主选择了回归传统教育体系,也有很小一部分开辟了一条“非传统路径”,比如成为UP主播、从事艺术创作、实业技能创业等。“接住的方式,不是由大人来设计几条路,拯救他们,而是开放出更多空间和话语权,帮助他们有机会发挥自己的活力,活出自己,接住自己,这个我希望看到的。”任竹晞说。

(注:文中小文、左左为化名)

采写:南都N视频记者吕虹 发自北京

编辑:梁建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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