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德超:走出“我执”困局,在“算法广场”重建哲学对话

南都N视频APP · 南都文化
原创2025-11-16 16:18

“物理学影响哲学,但哲学从未影响物理学。”

国际物理学泰斗杨振宁先生的这一论断,在其2025年离世后再度引发讨论。这句话背后不仅是关乎学科界限的不休争论,更指向当代哲学的深层困境——当下的哲学学科是否已逐渐丧失了回应现实的能力?跟不上信息时代脚步的哲学,还能回答人类的终极之问吗?

然而,在这个“乱花渐欲迷人眼”的互联网世界,当焦虑成为一代人的精神底色,当我们不断求索日常和生命的意义,我们会发现,这个时代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哲学。

“哲学已从过去的奢侈品,变成如今的必需品。哲学的使命不在于回应哲学文本的问题,而在于回应社会生活的问题、回应我们内心终极的追求。”带着这样的初心,2022年,武汉大学哲学学院教授苏德超开设了抖音账号,从大学课室走向了短视频的舞台,用他的互联网实践证明了哲学可以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不是高深莫测的概念游戏,而是生活的智慧。

在短视频平台上,苏德超将《哲学核心问题》的课堂片段、对社会热点的哲学解读陆续分享出来,从“内卷焦虑”到“亲密关系”,从笛卡尔 “我思故我在”到余秀华的诗,他用通俗的语言拆解深刻的哲学命题,单条“人生的意义”视频获68.4万点赞,“西方哲学科普”系列总播放量超2072.8万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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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德超,武汉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武汉大学珞珈特聘教授,武汉大学通识教育中心副主任,澳门科技大学特聘教授。

他的走红也绝非偶然,而是这个时代精神需求的真实投射——“爱都是笨拙的,不要当恋爱老司机”“当下行动,马上快乐。从人的肉体生命来说,人是没有未来的,重要的是过程”“存在主义是年轻人的哲学,不要被格式化了,活出自己的此在”……在苏德超的解读下,苏格拉底、笛卡尔、康德、席勒的理论变得鲜活可触,他的短视频之所以能引发千万播放量,正是因为它们触动了时代敏感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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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德超对美国著名思想家丹尼尔·丹尼特的长年研究与传播,也恰恰是这种“哲学回归”的体现。早在2008年,苏德超就与陈虎平、李涤非合译了丹尼特的经典著作《意识的解释》,丹尼特对“意识”的创新性阐释及自然主义立场,不仅对苏德超的学术研究产生了深远影响,他的人生故事也坚定了苏德超“哲学应回应真实世界”的主张。

苏德超坦言:“丹尼特让我明白,哲学不是扶手椅上的空想,而要从科学前沿和生活困惑中寻找问题。”正是这种使命感,让他坦然接受“网红教授”这一身份的使命——让哲学重新与生活对话,与普通人的生命困惑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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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由苏德超和他的学生叶子绿翻译的丹尼尔・丹尼特自传《我一直在想》出版。借此契机,南都记者对苏德超进行了一次专访。

【专访】

丹尼特的“意向立场”具有革命性突破

南都:你翻译了两部丹尼尔·丹尼特的著作(《意识的解释》《我一直在想》),谈谈一开始翻译他的契机?他反对笛卡尔剧场及提出的“多重草稿模型”这些核心理论对哲学研究的颠覆性意义体现在哪里?

苏德超:《意识的解释》翻得很早,当时我对丹尼特没那么了解,我的师弟陈虎平(我们都是邓晓芒老师的学生)觉得,我们可能低估了演化论的影响力,他就把丹尼特介绍给我,于是我们开始翻译《意识的解释》,这也是丹尼特最有影响力的一本书。

在这本书里,丹尼特认为我们的意识是自然进化而来的,没有什么神秘的东西。他的观点对我冲击还是很大的。从那以后,我一直关注着丹尼特的文章,连我做的科研项目都与他有关,比如关于“无意志的道德责任”的研究。后来出版社就找到我,请我翻译他的自传《我一直在想》。

笛卡尔的二元论认为,我们既有身体,又有心灵,我们的身体是自然科学在研究,而心灵是自然科学研究不了的。当我现在坐在凳子上,对着电脑跟你聊天的时候,笛卡尔认为苏德超并没有在看电脑,苏德超的肉体相当于一个潜望镜,真正的小苏德超活在大脑里一个叫“松果腺”的地方。我们肉体的所有信号都被输送到“松果腺”,小苏德超看见信息之后,开始触屏操作,操作“松果腺”来进一步操作我的大脑,进而控制我的肉体,这样就完成了身体和心灵的相互作用。这是笛卡尔的“松果腺理论”,也叫“笛卡尔剧场”。

丹尼特反对这一观点。第一,它得不到任何实验证据,找不到“松果腺”里的小我。第二,它可能面临着无穷后退。如果说肉眼并不是真的看见,松果腺里的小苏德超看见才叫真的看见,那小苏德超又是怎么看见屏幕上的信息?是不是小苏德超里还有一个小小苏德超在看?这样就无穷无尽了。所以丹尼特认为笛卡尔意义上作为精神实体的“我”是不存在的,这是他对“笛卡尔剧场”的反驳。

“多重草稿模型”是在此基础上提出的。人在思考的时候,并不是“我”在想,而是大脑里同时存在很多并行思路,它们群魔乱舞一般,每一个想法都在竞争,都希望控制我的身体和舌头,让我把声音说出来。最终谁赢了谁就控制我们身体,汇集成一个声音,人开始表达、交流。实际上这也解释了精神分裂症,内部竞争失败了,没有最终胜出者,导致人能听见不同的声音。再比如,一个不成熟的人主意总是变来变去,一分钟前是一个想法,一分钟后是另一个想法。这些现象恰恰证明丹尼特“多重草稿模型”是对的,“群魔乱舞模型”是对的。

南都:作为哲学家,丹尼特很特殊的一点是,他的论著在普通民众中也流布甚广,有的甚至成为畅销书。的诸多哲学贡献中,最喜欢的一概念是什么?作为一位拥有预言性的思想家,他最值得我们深入探索的命题是什么?

苏德超:我认为,对普通人来说丹尼特的理论中更有意义的是“意向立场”这个说法。我们看待事物有三种立场——物理立场、设计立场、意向立场。物理立场是指用因果关系解释世界、用过去解释未来,也是自然科学的立场;设计立场是基于系统设计的目的来预测这个系统将会做什么。比如闹钟就是被设计来在特定时刻响的。设计立场极大简化了解释的困难性,不再需要知道物体内部物理细节。闹钟为什么8点会响?因为我6点扭了它一下。为什么我扭一下就能让它8点响?因为它就是被设计成这样的。

“意向立场”则把系统看成一个理性的行动者。我们把人当人看,都认为对方是有意向、有信念、有欲望、有目的的,我们都活在“意向立场”里。这个观点的革命之处在于,你是否真的有信念、有欲望,甚至你是否像我一样是个人,我都不care,因为我没办法证明,我没办法钻到你的心里去看,我只是假定你有,这样我们处理问题会简单很多。比如我们下围棋,你是一个AI,我得知道你的物理运作模式是什么,你的软件是怎么写的,我要做大量数学计算、逻辑推理才能推出你下一步怎么走,这对我来说太难了。但假设我把你看成是一个人,我们都想赢棋,那就很容易预测了,因为我只要换位思考就知道你下一步最可能怎么走,我可以提前阻止你。

“意向立场”指的是,我认为你有内心活动,只是我的一种立场而已。我把你看作一个传统意义上的人,一个有精神、有灵魂的人,只是为了方便跟你交流,这样我就可以更快捷地预判你下一步的行为。如果你做错了,我可以批评你;如果你做对了,我可以表扬你。但如果你只是牛顿拉普拉斯体系里的一辆自行车,突然倒下来砸了我的脚,那我既不能表扬自行车,也不能批评自行车。大多数时候,我们不以“意向立场”去看自行车,只以“物理立场”或“设计立场”去看它。

这是一个非常革命性的突破,因为一切事物不再神秘了,丹尼特的“多重草稿模型”解释了我们的意识,但他的“意向立场”对普通人来说更重要,而且在某个意义上,它可能暗合了佛教思想,一切皆空,一切都是心意使然。

“哲学家是一个概念工程师”

南都:在《意识的解释》序言里徐英瑾教授指出,当代英美分析哲学的发展已经出现了内卷化现象很多学者都围绕着文献树上的一个小树枝的修剪问题反复打笔仗,在语言哲学”“知识论”“形而上学等固定的学术生态位上皓首穷经。你对这一学术现象有何观察和回应?

苏德超:不可否认的是,分析哲学的内卷有它的进步意义。与传统欧陆哲学相比,它的内卷是强调技术化、精细化。欧陆哲学强调概念的跳跃性、启发性,但是很难验证。而分析哲学,至少可以在逻辑上知道它有没有错误,欧陆哲学就算出了一个逻辑错误,我们也觉得不重要,就像文学一样,小说里的逻辑错误可能是作者的有意安排,反而是件好事情,关键是看能不能打动我们。而分析哲学要向科学靠拢,就不得不技术化,甚至实验哲学还要做实验去验证,越来越科学化了。

但另一方面,确实如徐教授所言,很多学者围绕一个文献的小树枝修修剪剪,比如知识论研究中围绕盖梯尔问题,衍生出复杂的文献和大量的讨论,问题越来越精致,每一种回答都会面临新的更加刁钻的反对,进入文献的自我循环,到后面甚至连分析哲学的学者自己都觉得没劲:到底做这些事情有什么意义呢?自然科学已经做得够好了,它没有纠结这些问题,都给出了大量的知识,而哲学的知识论研究给人类提供了什么?还不如像欧陆哲学那样,直接关心生命的意义,关心什么是爱,什么是幸福,什么是社会的公正,不更好吗?

刚刚去世的杨振宁先生批评哲学、不喜欢哲学,认为哲学就是在打概念仗,没有意义。他甚至反对物理学的公理化,认为那只是数学,而物理学必须建立在扎实的、健全的实在感的基础上,要跟这个世界对话。他的观点或许有失偏颇,但也指出一个问题:如果哲学论文不是为了回应真实世界的问题或科学的新发现,而是为了回应上一篇哲学论文,就会导致哲学文本在内部形成内循环,形成圈子的封闭化,哲学研究就变成了与同行对话,而非与社会对话,与世界对话,与自然对话。这样一来,哲学的评价就变得没有意义了。

除了问题的过度专门化、文献的自我循环,还有就是方法论的僵化。分析哲学有很大的优点,逻辑严谨,概念清晰,但是在某个程度上这也变成一个缺点,因为它把那些人类没办法精确化、逻辑技术化、符号化的问题排除在外了。比如生命的意义、爱、幸福、内卷、纠结……分析哲学很难研究它,因为它没办法给出定义,但这些对于人类来说又太重要了。这是一个非常不幸的局面,导致人们对哲学的期待在这里落空:你到底能给我提供什么?

杨振宁先生还说,历史上永远是物理学影响哲学,哲学影响不了物理学。这个话也许有些片面,因为爱因斯坦、坂田昌一并不这么看,但他也说出了部分事实。从近代以后,哲学对物理学影响太小了,相对论、量子力学可以引起哲学革命,但哪一次哲学革命引起了自然科学革命?没有。像康德那么伟大的哲学家,自己的哲学变革命名为“哥白尼式的革命”,说明康德也认为科学还是要牛一些。

还有,除了丹尼特这样少数的例外,大部分哲学与经验科学完全脱节。丹尼特到后期就不怎么和哲学同行交流了,他更多与人工智能科学家、生物学家、逻辑学家交流,这也是他在自传里写的。为什么传统哲学家不太喜欢他,因为他总是在说传统哲学的坏话。

从“扶手椅的哲学”到“实验室的哲学”

南都:随着丹尼特著作和思想进入中国学术界,是否也带动推进了科学形态的哲学研究和跨学科融合的哲学发展?谈谈丹尼特对中国的影响?

苏德超:话分两头说,首先是丹尼特本人的研究方法是什么,他如何重新定位哲学;其次是他在国内(特别是学术内部)的接受情况怎么样,他的影响我是存疑的。

首先,丹尼特的研究方式已经转化了,他要求哲学研究的问题来源最好跟科学有关,不能只来自哲学文献。现在大量的学者(包括欧美学者)的问题来源于哲学文献,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因为在自然科学领域,没有任何一个科学家会这么关心前人的文献。牛顿很伟大,但今天研究经典力学的人很少去看牛顿的原著。丹尼特实际上相信,哲学研究最好直接来源于科学前沿的困惑,比如说他的意识理论,就跟神经科学、认知科学密切相关,他的人工智能哲学是为了回应计算机科学的进步,他的自由意志理论是为了回应“物理决定论”跟人类的道德体验的关系。他反对把哲学的直觉当成是最终的判决者,因为我们所有的直觉实际上是文化的结果,而文化里面已经有从前哲学的污染了。如果你要证明自己正确,一定要有经验科学的证据。哲学必须从“扶手椅的哲学”变成“实验室的哲学”。

他觉得哲学不应该成为第一科学,哲学家是一个概念工程师,当科学的某些基本概念不清晰的时候,哲学家可以进去与科学家交流,帮他们澄清概念。同时当我们生活有了困惑,哲学家可以帮助普通人解惑,比如说“意向立场”“多重草稿”就是一种对概念的澄清。

他要求跨学科整合,打破学科壁垒。他的整个人生经历就是一个通识教育的践行者,他并不认为自己属于某一学科,他活跃在多个学科之间。在塔夫茨大学,他建立的是认知科学研究中心,要求学生既学习哲学,还要投入大量精力去学习至少一门现代科学,达到跟这个领域的科学家交流的水平,这样才是一个合格的哲学系的毕业生。他的雄心是要建立一个统一的自然主义世界观。他坚决不承认“灵魂”存在,认为一切都可以通过物理主义来解释,认为达尔文主义是“万能酸”,能够溶解掉我们以前一切的唯心主义概念,比如灵魂自由、自由意志,这些都给你融化掉。他的目的是要重塑哲学。

在中国,他对哲学是不是有很大的影响?我认为有影响,但主要在科学哲学领域,对传统哲学影响很小。哪怕在美国,专业哲学家也不是很喜欢他,是科学家喜欢他,特别是在第三种文化浪潮中(前两种文化是科学与人文,科学与人文一直在斗争,人文强调我的生命是有意义、有价值的,科学只给我提供工具,科学则觉得人文主义者就是在瞎扯,太浪漫了)。第三种文化倡导科学家们站在科学的角度重新解释我们生命的意义,解释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丹尼特被认为是第三种文化的代表。

对于有人文情怀的科学家们,丹尼特的影响特别大。这也是为什么他去世以后,《Nature》《Science》两大自然科学顶刊都发了长篇讣告,这是一个很罕见的事情。丹尼特是一个对科学特别友好的哲学家,但他对传统哲学家而言是个伤害,因为他到后期时常看不起传统哲学,认为这是在浪费他的智力。

南都:其实丹尼特的迷人之处,不仅在于思想的锋芒,更在于他的生活方式自传展现了丹尼特在哲学之外的多重身份——雕塑家、乐队成员、航海爱好者、农场主他的人生故事异常精彩这样的人格特质可以给我们带来哪些启发?

苏德超:这本自传我看完觉得特别激动。首先,他是一个真正的思想家,他把他的人格、生活,与哲学事业完美融为一体。他作为世界级的思想家,并不完全在象牙塔里,他也去划船、滑板、冲浪、建立乐队,还经营农场,到处旅行。他是既有工作又有生活的一个完整的人。这对于我们这些深陷内卷和精神内耗的人来说,尤其是对于每天996加班的职场人士而言,阅读他的自传无疑是一种极大的慰藉。其实,我们完全能够活得精彩,关键在于首先要讨好自己。

第二,他之所以能这么完美地融合哲学与生活,因为他是一个物理主义者,“我”就是我的肉体,我一定要讨好我的肉体,事情再大也不能大过我的吃饭和睡觉,累了就该休息,因为身体是一切的基础。但不要放纵,因为放纵是溺爱,并不是讨好。你必须在乎你的身体,干嘛要为了KPI,为了你的未来伤害你的现在?没有现在就不会有未来,这是一种特别棒的心态。

第三,跨学科的生活方式。我们应该对世界有一个整全、广泛的理解,所以他的人生故事就是与不同学科交流:他是农场主,那就跟植物学家、生物学家交流;他是乐队成员,他就跟音乐家交流;他是雕塑家,他就跟艺术家交流;他是航海爱好者,他就跟气象学家交流。他认为他的专业是来荣耀他的生命的,而他的生命从来不会奉献给哪一个专业。这一点也特别重要,不要把我们的生命献给某一个专业,而是要把专业献给我们的生命。

“重要的不是我,而是没有我”

南都:去年你写了一本逻辑学入门读物《韭菜生存指南》指出了“公众批判性思考能力较弱”的现状你如何看待今天的网络公共空间的复杂性?

苏德超:我最初为完成教学任务,打算编写大学批判性思考教材。一位出版社编辑朋友建议我,如果想让批判性思考有更大影响,不如换思路写本通俗易懂、让人难忘的书。这番话激起我好胜心,决心写一本对读者友好的通俗读物,让人在两小时飞机或四小时高铁上能轻松读完,学会批判性思考。

我们必须承认,公共空间对绝大多数人而言是有益的,我们能在公共平台上公开表达是社会进步的显著标志。而社会对此的包容,同样是进步的体现。尽管网络存在乱象,但只要不触犯法律、不违背道德,便是社会的进步。如果我们试图统一观点,反而是一种倒退。

接下来就是我们看到的网络暴力。互联网的公共表达如果过于极化,极化的声音一旦叠加起来,就会对正常的社会秩序造成冲击。因此,我们要明白互联网的表达并不是为了说服别人接受自己,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表达欲望。一旦想说服别人,会变得非常危险,网暴往往就来自这一点。世界是复杂的、是多元的,接受不同,才会让自己被接受。

南都:但我们也看到,当下网络环境的 “碎片化传播”“算法推荐” 进一步加剧了观点极化。这种传播机制是否形成了某种 “恶性循环”?如何从哲学角度解读,帮助我们走出对立叙事,克服因意见分歧导致的人群分化?

苏德超:接受多元本身也是在接受批判性思考。批判性思考的一个出发点是理性,近代理性的出发点是保持怀疑。笛卡尔作为近代理性派的奠基人,他的理性就起源于普遍怀疑,首先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了。如果不怀疑自己,总是先怀疑别人,那叫独断,叫自恋。而真正的批判性思考者的人格是无我的。

在《韭菜生存指南》里我强调:“重要的不是我,而是没有我。”1+1=2是不是你发现的,这并不重要,数学不是你发明的,不影响你热爱数学,因为你必须向数学靠拢,才是在学数学;你必须向物理学靠拢,才是在学物理学;你必须向爱情靠拢,才是在谈恋爱……真正伟大的批判性思考者是没有“我”的,如果“我执”太强烈,一定要让对方听见,要让对方接受,要把“我”变成世界的标准,这就太坏了。我在《韭菜生存指南》里特别讲,批判性思考不只是与思考有关,它最终是人格塑造。批判性思考不是工具,而是我们人格的构成部分。如果没有批判性思考,我们甚至都不是一个近代意义上的人。

南都:所以互联网的传播机制恰恰是迎合了“我执”,当下我们更需要有走出我执世界的定力。

苏德超:是的,因为“我执”太严重才催生了算法推荐。算法推荐就是一种精准投喂,本质上是在满足受众的“我执”,因为你想放大你自己,而通过你消耗在APP上的时间,以及你点击的广告链接、购买行为,支持了这个APP,于是形成了一个双向的恶性循环:算法满足了你的“我执”,你也就让算法变得更强大,更强大的算法反过头来进一步满足你的个体需要,加强你的“我执”,于是就在彼此的修炼中逐渐走向极端。一个没有“我执”的人不太在乎算法推荐,像我在玩一些APP的时候,我会时不时点开一些不喜欢的链接,不让算法知道我喜欢什么。

其实碎片化传播也是来自算法推荐,人的欲望本身就是碎片化的,你饿了就想吃,渴了就想喝,欲望是缺乏一个通盘考虑的,只有理性才会有通盘考虑。越是执着于自我,就越是沉溺于碎片化;越是有批判意识和能力的人,就越能看到整体。

“哲学家应该直面我们的社会生活”

南都:作为知识分子,在互联网世界传播理性的声音,也等于在引导大众从 “碎片化共鸣” 走向 “系统性思考”那么对你来说,成为“网红教授”以来,是否也对自身的学术生命产生了反哺?

苏德超:最初我教学火了之后,接受过一次采访,我说“不做网红做校红”。当时我觉得“网红”有贬义,作为一个985大学教授,我应该讲一些普罗大众“听不懂”的东西,才能满足我在鄙视链中的那种优越感。后来发现不是这样的,知识不应该普惠吗?特别是作为人文学科的教师,相比在武汉大学的课堂上影响一批学生,更广泛地影响公众不是更好吗?在自然科学领域,一篇生物学论文也不会只局限于校园里,作者难道不希望文章发出来影响公众,不希望这篇文章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好吗?所以我就慢慢没那么排斥“网红”了,也把自己上课的视频发到了网上。

我承认有些网红就是为了赚流量、博眼球,严格讲起来,只要不违法,不违背道德,并不算错。而且不能因为有人这么干了,我就一定不去做网红。网络是个舞台,如果我们不登上舞台,总是让那些博眼球、赚流量的人占领舞台,这个舞台它好吗?舞台本身没有错,错的是上面的内容。让更有趣、更有深度的内容进入到网络,把低质量内容稀释一下,不更好吗?你觉得当下的电影不好,你就应该去拍电影;你觉得小说不好,你就应该去写小说;你觉得某些社会现象不好,你应该努力学习去建设国家,这才是积极的想法。

这几年我通过自己的网络影响力,结识到很多科学家,比如南方科技大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国家天文台,甚至包括美国的大学教授。当我撰写论文时,遇到生物学、物理学的内容都可以请教他们。如果没有成为“网红”我也没有机会得到他们的专业建议。所以我非常感谢网络这个平台,让我与比我更优秀的学者有了连接。

南都:你在短视频中从哲学思辨的角度解答网友关注的议题,如恋爱、职场、人生选择等。在你看来,哲学家应如何回应我们今天亟待解决的精神需求?短视频时代是否也为哲学家们“回到广场”提供了契机?

苏德超:20世纪上半叶有“存在主义”这样的哲学思潮,在21世纪上半叶也应该有类似的思潮去回应今天年轻人遇到的挑战,这才是哲学的使命。哲学的使命不在于回应哲学文本的问题,而在于回应社会生活的问题、回应自然科学的问题、回应我们内心终极的追求。

今天有大量的鲜活的社会问题,比如说精神内耗、内卷、996、真爱、I人E人……这些讨论最终都指向了哲学问题,哲学家也应该关心。所以我也慢慢地准备在研究中来回应这些时代话题。比如对丹尼尔·丹尼特的研究,这几年的互联网实践让我对丹尼特产生了更多共鸣,对他的接受度也更高了。如果我只关心几百年前哲学文献里的经典问题,或是关心近几年顶刊上发表的论文,不就变成丹尼特所讲的“哲学封闭”了吗?如果哲学去研究科学,就应该回答今天的科学家们在研究AI时遇到的概念上的困难。比如什么是意识?AI有感知吗?它写那么好的爱情小说、爱情诗歌,它懂爱情吗?李飞飞这样的人工智能科学家认为,AI是不懂的,因为它们没有感官。其实哲学里有更多相关的讨论,在几十年前就已经讨论得比科学家们深入得多了。

南都:看来如果丹尼特经营自媒体、发短视频,一定也会成为大网红。还有哪些历史上的哲学家,你觉得在今天有可能成为“网红哲学家”呢

苏德超:庄子一定会是网红哲学家,但他不会主动去做,因为楚王曾邀请庄子去朝中当官,庄子就赶紧跑了,因为他不想,宁曳尾于涂,也不要留骨而贵。即便这样,也一定会有好事者,拍他的短视频发到网上,让他红起来。因为庄子很会解决我们的精神内耗,庖丁解牛、庄周梦蝶、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都是非常好的脱口秀段子,本身就是顶级寓言,拿来做短视频素材具有病毒性的传播力。“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极具视觉冲击力,拍成短剧会非常受欢迎。而且庄子反内卷,告诉我们在快节奏的时代,如何像“无何有之乡”的一棵大树,做无用之用。庄子的辩才特别厉害,他可以进《奇葩说》。

西方的就是苏格拉底。他本来就喜欢在街头跟人聊天,他说雅典人你们应该像关心你们的身体一样关心灵魂。他又喜欢教训人,喜欢点评,他一定会开自媒体。苏格拉底还是一个金句制造大师,比如“认识你自己”“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什么也不知道”“正确比胜利更重要”这些话非常有流量。

还有尼采,他毒舌、犀利,是话题制造者。他的写作是箴言式、碎片化的,非常适合互联网。他的人设又孤独高傲,与整个时代为敌,他和苏格拉底不一样,苏格拉底可能会在留言区回复网友,但尼采是坚决不会回的。只要他没有犯法律错误和道德错误,一定会成为大网红,他有巨大的流量。

印度的释迦牟尼,他自己不上网,但他的学生会给他开账号。因为释迦牟尼教我们怎么面对人生最根本的痛苦:生老病死。他提供了一套极其底层的可以操作的解决方案——‌四圣谛和八正道,这是最硬核的产品。他的个人故事本身就有流量:一个高富帅王子放弃了王位,去修行去追求真理。他形象平和宁静,充满智慧,能极大地解决我们现代人的焦虑,女性粉丝会特别多,比较适合小红书。

而尼采就比较适合X(推特)和Substack,因为句子比较短。苏格拉底是全平台的,他就是喜欢跟人聊天。庄子自己不上平台,他的粉丝会给他建网站。维特根斯坦大概不会开账号,开的话粉丝也很少,因为他有厌蠢症,他上课的时候就经常把学生骂哭。他和尼采的厌蠢还不一样。尼采的厌蠢是嬉笑怒骂,维特根斯坦就是瞪着你,用气场让你感到害怕。

南都:很有意思。如果有机会让你与一位哲学家彻夜促膝长谈你会想跟谁度过这个夜晚

苏德超:毫无疑问是苏格拉底。他是最深刻的,他的对话往往没有结论,他知道自己不知道,他能揭示我的无知,也让我知道这个世界是多么的丰富,能够让我更open-minded。

我希望这一场对话有更系统、更底层的东西,不是像尼采、王尔德这样通过金句把我震撼住,因为他们的金句有可能是错的。释迦牟尼就太宗教了,他会以我不能理解的方式来启发我,让我搞不懂是他不理解还是我不理解。

但是苏格拉底绝不会放弃我,只要他懂,只要我愿意听,只要还有时间,他就会一直启发我。在生命的最后一天,他依然耐心地回答学生们的问题。他说:“只要天还亮着。”天一黑,他就要饮下毒芹汁。这也是我上课时经常给学生讲的:“只要我懂,只要你们愿意懂,只要还有时间,我就有办法让你们懂。”永不放弃,这才是理性的精神。


采写:南都N视频记者朱蓉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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