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太普通、太渺小了,没人关注,即使有故事也不知道对谁讲。但我们觉得每个普通人的故事都值得讲,特别是这群基层打工姐妹。”
3月中旬,一场名为“木兰的故事”的游戏剧场在广州市中心的扉美术馆开启。
游戏以一张标有基础数值的卡片为始,经历一系列人生情境,不时遭遇生命赠送的“盲盒”,不同的选择背后是不同的数值变化。参与者将会根据最终数值收到一份人生报告,和一本与游戏角色同名同姓的打工女性口述故事。这场游戏脱胎于基层流动女性的真实故事,又通过公众参与的方式,使得每一位基层流动女性被看见与感知。
靓丽的旗袍、暂住证、职业资格证,木兰花开社工服务中心姐妹们创作的戏剧、摄影、文学作品也被带到了展厅,以此为核心衍生出一系列艺术创作与公共对谈。
三个邀约共同构成了一个被命名为“不止是目光”的展览。这个名字与木兰花开社工服务中心创始人齐丽霞的理念相契合:基层流动女性值得被看见、被尊重。但不止于此,共情后的理解与思考也同样重要。
南方都市报3月24日 CB06版
三个邀约共同构成了一个被命名为“不止是目光”的展览。
鲜活照片是一种记忆见证
这不是木兰花开社工服务中心(下称“木兰花开”)第一次将基层流动女性的故事带到美术馆。2021年,木兰花开团队便联合北京悦·美术馆推出了一场名为《个人史|游戏剧场+展“木兰的故事”——基层流动女工叙事》的综合艺术项目,之前还曾在北京和上海举办过木兰姐妹的摄影展。
办艺术展的想法源自与木兰花开长期合作的中央戏剧学院戏文系教授赵志勇。一开始得知展厅要两万一天,考虑到机构小没钱,齐丽霞险些放弃。好在策展人对基层流动女性这一议题感兴趣,齐丽霞和赵志勇一齐上门拜访,最终达成共识。
展出内容是木兰花开十余年来在基层流动女性领域的积累。自2012年起,木兰花开调研走访了北京、珠三角地区基层流动女性,汇集60多份打工女性口述采访案例。共有28位女性同意将这些内容在展览中公开,在墙上悬挂的耳机中还能够听到打工姐妹真实的讲述。
浏览展出的邮件、暂住证、工作证以及从业资格证,可以从侧面感受到一个个打工女性的生命史,甚至从中窥得时代变迁的“翅膀”。
与木兰花开相识十余年,在北京做家政的文琼展出了自己的摄影作品,还有她最早从家乡出来打工时往来的邮件。虽然很具体、很细小,但又藏着时代的印记。“现在的人就算是给家里再多钱,也没有这个东西了。”齐丽霞感慨道。
展出的暂住证、个人照片。
在“淘”展品的那段日子,齐丽霞每天都会拉个箱子到北京798,箱子里装满可以展出的物品。在开展前几天,她还鼓动大家记录下自己的一日三餐,一连搜集了一百多张。“这种鲜活的照片,十年、二十年之后再看,也是一种记忆的见证。”
展览在北京持续了一个多月,直到撤展当天都有人进去看。几个月后齐丽霞和赵志勇南下广州,促成了这场扉美术馆、广东时代美术馆、木兰花开与刺纸四方合作的展览。
虽是基于北京的经验,但又有所不同。广州的展厅以游戏剧场为地理核心,刻意规避了视觉冲击力较强的部分展品,期望营造一种更为平等的互动空间。
小梦的旗袍(左)和结婚时穿的红衣服(右)。
空间中不乏来自广东当地女性工友的物品。来自广东揭阳,现在深圳从事餐饮行业的小梦便拿出了两件漂亮的衣服,一件是朋友送的旗袍,一件是结婚时穿的红衣服。
在大多数人的印象中,穿上旗袍可以显得自己女人味十足、玲珑有致。但由于对自己的外貌自卑,小梦只在家试过一次拍了一张照片,便将旗袍闲置了。而那件红衣服则是她听从父母安排,与认识几个小时的男人匆匆定下婚事的见证物。
沉浸式参与体验另一种人生
如果说展品的展示是一种单向的“观看”,那么游戏剧场提供的便是一个双向交流的场景。
2021年初,郞佳静和张竞文来到木兰社区做志愿者,将年轻人热衷的剧本杀这一游戏形式带入剧场。那时郎佳静刚毕业,一边找工作,一边在社交媒体搜索北京女性公益组织,最后找到了木兰花开。
郎佳静在游戏后分享。
游戏剧场的最初目的是想要把木兰花开整理的口述史资料,用一种互动性更强的方式呈现出来。郎佳静和同伴将60余份口述资料都看了一遍,从中划分出教育、工作、结婚、生育四个主题,演变为游戏的四个环节,每个环节都或多或少参考了口述资料里基层流动女性遭遇过的事情。
根据案例,游戏在开始之初为每个参与者设置了多个维度的基础数值。一旦健康和人际同时掉至负值,玩家就有出局的风险。在测试过程中,郎佳静收到较多的问题是:为什么人际关系如此重要。
在她看来,当远离家乡的人走入困境时,如果可以更好地与身边的人抒发、讨论自己的想法,困境就可以更轻易地解决。可能困境本身只占一部分,更致命的是孤立无援的感受,多重因素的叠加很容易引发极端行为。
除了程序性的命题外,沉浸于游戏的过程中,参与者还要时不时抽取生命赠予的“盲盒”。其中有一些是加分案例,一些是减分案例。
素材均取材于现实,因此平衡性尤为重要。在游戏基础剧本制作完成后,齐丽霞也在社区里召集了几次工作坊,和一些对基层流动女性议题比较熟悉的朋友共同研读剧本初稿,通过多轮内部测试完善游戏细节。
从最开始的雏形到最终的成稿,整个游戏改了不下十次,共花费了大半年的时间。除了较大的流程,还有一些游戏细节,比如玩家是站着还是坐着,都要纳入考量。一开始,团队希望能让木兰花开的姐妹们表演剧本中的游戏场景,但实际操作之后又发现有很多不可控因素,最终放弃了这个方法,改为用录音片段。
为了增加体验感,赵志勇提出在游戏中加入“岗前培训”环节,让参与者真实参与工厂的生活。而在游戏最后,体验者也会收到一份与自己扮演的角色同名同姓的基层流动女性的口述资料,穿越到游戏角色背后,看看“另一个自我”的现实生活。
参与者正在阅读与游戏角色同名同姓者的口述资料。
参与了近十场游戏剧场,郎佳静印象最深的是游戏后复盘环节。“听到打工姐妹说很喜欢这个游戏,我很开心。但整体看下来,游戏带给参与者的体验感还是会比较沉重,希望未来可以更好地体现出基层女性群体的生命力。”
想让更多人听到她们的声音
据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中国流动人口规模已达3.76亿。有研究显示,自2012年起,女性流动人口所占比重持续上升,至2018年达到流动人口总数的48.5%。
上亿女性流动人口中不少来自基层,她们在教育、工作、生活等方面面临着复杂而交织的选择。2009年,曾有打工经历的齐丽霞、做过社会工作的张睿、中华女子学院社工专业的张春芬、赵忆帆每个人拿出一万元启动资金,一道创立了北京木兰花开社工服务中心,为打工姐妹提供互相帮助的平台。
木兰花开成立之初,齐丽霞和团队成员便通过调研得知,社区姐妹们需要精神文化生活,从而决定将组建文艺队和各项文艺活动作为工作重心。
成立十余年里,木兰花开社工服务中心曾六次搬迁,最终落脚在昌平区东沙各庄,离中央戏剧学院昌平校区只有六公里。这也促成了齐丽霞和赵志勇的合作。
2009年,赵志勇以研究者的身份走进女性打工群体,开展社区戏剧艺术实践。2014年起,他几乎每个星期都会在木兰花开做社区女工戏剧工作。
赵志勇在木兰花开社工服务中心做社区艺术。
东沙各庄的女性多是跟着老公来北京打工,不少生了孩子之后只能回家做家务、带孩子,“教育”“生育”是她们时常谈论的话题。有一次赵志勇不在,由齐丽霞主持工作坊,聊着聊着又聊到生育的话题。
大家聊到兴头上,氛围突然变了,有的哭有的笑,直到十一二点都不肯走。齐丽霞问她们,这些事跟家里人都说过吗?她们都说没有,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这让齐丽霞下定决心,要做一个讲打工女性生育经历的戏剧作品,也就是后来的《生育纪事》。
在筹备过程中,木兰花开的伙伴在社区里面采访了29个妈妈。基于这些资料,赵志勇花了一年的时间写了三个剧本大纲。他曾在一次演讲中分享了剧本中小玉的故事:小玉17岁时结了婚,先生是一个比她年轻的男人,因为穷没钱住院,她在家生了两个孩子。那个年代的避孕环设计有缺陷,导致小玉一共经历过三次意外怀孕,最终不得不人工流产或引产。
展品中包括流动人口避孕节育情况报告单。
“其实第一次见面时,我觉得她有点聒噪。”赵志勇坦言,小玉大概四十多岁,打扮得时尚靓丽,脸上还化了浓妆,话特别多。直到后来看了采访资料,他才逐渐感受到,那种过分的活泼可能是在掩盖内心的某种脆弱。
在此过程中,赵志勇也了解到很多以前不曾知晓的东西。“我不会觉得自己的观念更先进,我们是在一个平等的对话关系里。每个参与者的劳动和价值都得到平等尊重。”
她们就像花木兰一样充满生命
“文艺是个载体,能把人的诉求、希望表达出来。”在齐丽霞看来,不论是戏剧、摄影还是展览,都期望为打工女性提供一个自我发声、自我呈现的渠道。木兰花开的官方公众号中,“自我”“成长”这两个关键词也频繁出现。
十余年来,不少打工女性通过文艺创作变得更加自信,有了成长和变化。在木兰摄影小组里,小玉想尽办法攒钱买了一个特别小的照相机,拍她看到的各种各样的事物,甚至会省下早饭钱洗照片。
齐丽霞在介绍展览。
木兰摄影小组的作品。
更多的人在“分享”中被“治愈”。“一些地方重男轻女还是比较严重的,但是碍于环境我很少去表达。直到后来接触到公益机构,大家都认同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我也逐渐开始大胆表达想法、维护自己的权利。”小梦分享。
木兰花开就像打工姐妹们的“娘家”。一些姐妹想不开都会给齐丽霞打电话,齐丽霞就陪着她,让她把难过的地方说出来,慢慢走出来。还有的志愿者在木兰花开六次搬家后始终跟随,即便跑一趟要一个小时,也没事儿就回去转一圈,和大家聊聊天。
但一个人的改变还不够。木兰花开有意识地调动各方力量,在父亲节、儿童节给来自基层的父亲们送小礼品,在礼品写上“我爱我家,家务共担”几个大字,让他们签名。“有一些妻子还会在旁边笑,说这个杯子可不是好用的,签了名要跟我一起做家务的。”齐丽霞笑道。
展出区域的“我要放声歌唱”海报。
虽说改变正悄然发生,但现实对于木兰花开而言仍充满挑战。基层打工女性的高度流动性本身就让木兰花开的社区工作面临着“建设——重来”的反复循环,而在资金上的危机差不多每隔一两年就会出现。
直到今日,齐丽霞还不时想起北京木兰花开社工服务中心第一个“根据地”:在一家饭店的二楼包间,大一点的包间是办公室,小的是四个创始人的宿舍。
有时候周末来一二十个志愿者一起做活动,中午她们就去旁边的馒头店要20个馒头,再买点咸菜,就着开水就是一顿饭。这种情况持续了一年之久,没有一个人说苦,熬不下去了。后来她们在公众号上发了一篇《吃馒头咸菜也要做》的文章,反映的便是这一场景。
近一两年受疫情等多方面影响,齐丽霞和团队的姐妹们不停为木兰花开继续活下去奔走。今年国际妇女节即将到来之际,木兰花开在官方公众号发布《我要大声歌唱,要让世界听到我们》,一天半的时间便获得上万阅读。
“基层流动女性就像花木兰一样充满生命力,她们值得被看见、被尊重。”齐丽霞的下一个计划是,让她们的故事走得更远,走进更多人的视野。
采写:南都记者 王美苏 实习生 李旭馗 陈舞泓
摄影:南都记者 何玉帅 部分由扉美术馆、广东时代美术馆提供
编辑:王美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