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点:江西九江
近些日子来,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让全国各地人民都悬起了心,广东省启动了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休花市、停演出,江西也一样,停办了节庆活动,居民到公共场所必须戴口罩,
鼠年的年味淡了许多,但记忆里的年味依然浓厚,尤其是爸妈这一代60、70后。
腊月廿杀年猪,小孩争踢猪尿泡
在父辈们的记忆中,腊月廿就要“杀年猪”了。大舅说他小的时候,村里几乎每家每户都养猪,到了年关,便叫“杀年猪”。有一位专门杀年猪的师傅,腊月廿便带着家伙挨家挨户上门。
杀年猪极有讲究。一放血,噼里啪啦的爆竹就要响起来,爆竹响完了,就开始动手分猪。放出来的猪血,要叫“猪红”,拿着盆装起来,再和“猪神福”(也就是猪头)一起供奉在香案上。再讲究一点的,还会配上两条鱼,一条鲤鱼,一条白鱼,寓意为“鲤鱼玩年”,坐着赚钱,如跳龙门一般舒舒服服;“白鱼玩年”,撒手赚钱,即在外赤手空拳白手起家。
对男孩来讲,最眼馋的是猪尿泡。大舅说,以前乡下小孩没什么可玩的,一到杀猪的日子,他和毛孩子们便蜂拥簇在杀猪人家的门外,眼巴巴地等着猪尿泡。怕抢不过,有的老人还会为了孙儿特意和杀猪师傅打招呼预留。
刚掏出来的猪尿泡雪白雪白的,师傅先把里面骚脏的尿液倒出来,再用清水里外来回洗干净,对着口子腮帮子一鼓,便吹起来了一个大球泡。这猪尿泡极有韧性,劲儿大的师傅吹起来能有一个足球那么大,而且踢不烂,踩不破,孩子们兴冲冲地抱在怀里互相争抢,当球踢。土里草里玩上几天后,黑了,脏了,也索然无味了,丢弃在家里的角落里。
杀年猪时,家里也会顺便杀鸡,但为了避讳“杀”字,会叫“做鸡”。“做鸡”倒没什么特别的讲究,和往常一样。师傅放血拔毛后,会特意把鸡身上尾部最漂亮最长的几根鸡毛留下来给家里的女孩们做鸡毛毽子。
“拿橡皮筋或绳子先把鸡毛绑成一簇,有的临时找不到绳子的,便直接去作业本上扯下几张纸,小心翼翼包起来。”老妈说,要先保管好,再去找老铜钱。老铜钱只有中间一个方形孔,做不成毽子。她就揣着铜钱去找村里有经验的老师傅钻孔眼。“一个铜板,钻8个孔,1毛钱。”老妈用手跟我比划着说,“老人家用筷子,针,橡皮筋,再加一个筛子,一按一压,铜钱的八个孔眼就成了。”之后再把鸡毛一簇一簇“栽”在孔眼里,漂亮的鸡毛毽子就做好了。男孩们踢猪尿泡,女孩们踢鸡毛毽子,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里,是极其珍贵的娱乐。外婆说现在“杀年猪”的少了,大家都是去超市囤猪肉。
腊月廿四:小年全屋大清洁
江西人腊月廿四过小年,我家也是。我还在老家念书的时候,寒假放得早,爸妈在外打工还没回来,我先去外公家。到了廿四,就要帮忙打扫卫生,全屋里里外外大清洁。外婆说,这是要迎接灶管菩萨,打扫干净让他们上天说好话。
打扫完,过年的年货小吃摆上桌,家里的老话叫,“糖粘嘴,豆爆牙”,酥糖、冻米糖、蚕豆一一摆好,以前乡下没什么零食,都是家里自制的小吃。现在无论是我自己家还是外公家,基本都不过小年了,我这一辈都已经长大了,也没有假期能留在农村陪老人过年,视频电话取代了节日陪伴。
除夕:祭祖燃灯吃年夜饭
除夕是最隆重的日子了,外公极看重,要是有哪位家人没回来,整个正月都要被念叨。大年三十一早,全家人就开始忙活年夜饭了,洗菜、切菜、炖肉。
下午三四点左右,贴完对联后,家主们纷纷提着祭品,带上儿孙去墓场里祭祖。祭品有家里做的米粑、冻米糖、腊肉、鱼、米酒等,用碟子各盛上一份,装在篮子里,再抱上一袋黄色的祭纸,一串鞭炮。这样的习俗现在依然保留,我小时候就时常跟着爸爸、弟弟去祭祖,现在不少人家省去了点心,换成了纸钱。
祭祖后,天色也就暗下来了。全屋都要亮堂堂,正厅内点上一对红烛,燃到天明,不能吹灭,红烛有灯花,是灯芯余烬,爆成花形,意为“张灯结彩”,视为吉兆,寓意来年的“运脚”(运气)不错,各个房间内也都要亮灯,。
外婆说以往还要放上5挂爆竹。5点钟放“天黑爆竹”,上香烧纸;吃团圆饭前,放最长的“团聚爆竹”,最忌讳爆竹中间“打”断,噼里啪啦的声音一定要响到底才吉利;守岁至12点时,放辞年爆竹和接年爆竹,再盛上四碗接年饭,灶神1碗,正厅3碗,堆得高高的,供奉神明,而且要另外煮。到了初一早上6点,再点一挂开门爆竹。现在基本上都已经省去了天黑爆竹和辞年爆竹了,也不再做接年饭,只放3挂。
爆竹一般都是家主来点,尤其是吃团圆饭前的“团聚爆竹”,但我爸妈不太注重这些,小时候我胆子大,就抢着和弟弟一起去点爆竹,两个人拿着香战战兢兢地一点一点靠近爆竹火线,还没点着,就捂着耳朵跑了。爆竹响了,才可以动筷吃年夜饭,但切记注意,不能摔破了碗,这兆头不好。
小时候的年夜饭真是香啊,老妈在炒菜的时候就忍不住偷吃了!其实现在想来,老妈做的也都是一些家常菜,各种素菜炒肉,再煲一大锅鸡汤,喝一口鸡汤,吧咂一口可乐。我印象最深的是都昌老家特有的炒米粉,放点儿肉丝、青菜,又粗又长,嚼在口里喷香筋道,家家户户必备,一上桌就被小孩争抢。我在其他地方都没吃到过,广东也有炒粉,但不是宽宽扁扁的河粉就是细细的粉丝,吃起来没劲儿。老妈说,她小时候的年夜饭也就三四样菜。“连香菇都没见过,年年都是熬豆粉、炒豆卷、海带熬肉、萝卜熬肉,吃上一正月,不比现在十几二十个菜,鸡鸭鱼肉样样都有。”
而且,为了不浪费,到了初七早上,所有的剩菜倒进锅里熬成羹,放了爆竹祭羹后才能开始吃。“七不出,八不归,初九出门惹是非。”外婆说,“上了羹,各人做营生,初七吃羹,初八就能顺顺利利出门了。”现在已经没有祭羹了,饭菜吃过两餐后基本都倒进了垃圾桶。
附近的村基本上都是6点到8点左右开始吃年夜饭,早些儿的5点左右,就能听到爆竹声了。但周溪镇上的汪氏家族则是“玩净年”,要等到晚上12点以后路上没人走动了,才开始吃饭。我外婆就是镇上的汪氏家族人,外公随外婆一起住在镇上。老妈说她从小过的就是“玩净年”,全家都眼巴巴地饿着肚子等到晚上12点以后才开动。表姐也记得,小时候等不及了,先睡一觉再爬起来吃年夜饭。外公家一直坚持了近30年,进入2000年后,才不过了。到现在还是有不少汪家人“玩净年”,半夜放爆竹,不过听说这几年提前到11点了。
大年初一:走家串户拜年
过年其实又累又欢喜。老爸守岁到12点后才去睡觉,大年初一早上6点就要开门,开门要先放“开门爆竹”,并在家门与厨房各烧三根香,祭拜门神与灶神,开门后,今天一天便不能再关上,以免拒了福气,家里再脏,也不能打扫,不然就是要把财气福气都扫出去了。现在老爸已经不再烧香拜神了,只放爆竹,但外公家还在坚持,正厅的墙角被熏得乌黑。
大舅说,早年间,为了求财气,大年初一的凌晨四五点钟,就有人摸黑去村里的香火庙旁摘樟树叶、柏树叶。摘了之后,揣在怀里,一路小跑回家,而且一定不能回头看,看了,财运就没了,这叫“出天访”,现在很少见了。
大概7点左右,家主就领着自家的儿孙走家串户去拜年,妻子们就在家准备好香烟和糖果,亲戚上门拜年了,就给大人“张烟”(发烟),给小孩塞糖果。大家虽然都住在一个村里,但拜年的时候只去自己“房下”的亲戚,也就是族下同一脉分支。我家这一脉,大概有20多户。拜年顺序也有讲究,先从最亲最年长的亲戚开始,之后顺路即可。小时候跟着爸爸出去拜年,真是太兴奋了,让我早上5点钟爬起来都愿意,而且一定要穿有大口袋的新衣服,兜一圈回来,口袋和手里都被亲戚家的糖果塞得鼓鼓囊囊。
族下各家,一年到头可能都见不上一面,正是通过这样的相互走访促进团结、促进和睦。有时候村里的人年前结下了“梁子”,想要化解,就在大年初一的早上领着儿孙相互上门拜年,“张根烟”,和和气气,化解过往恩怨。
家里有句老话叫“一拜祖,二拜姆”,姆舅家最大,哪怕就住在隔壁,也是不能用这样的方式拜年的,定要在串门拜年完后,带着礼物全家郑重其事地上门,没有特殊情况,一定要留下来吃中午的团圆饭。去母舅家,也叫“出访”,离开家之前还要放上一挂爆竹庆贺。
大年初一:抬谱轿、拜谱年
大年初一,程家还有一项特别重要的仪式,就是“拜谱年”。“谱”是指族谱,族谱由每个家族轮流保管,轮到哪家了,哪家就要“坐谱”。我记得2014年,我还在上大学时,轮到我家“坐谱”了,这也是我家头一次。
早上八九点左右,老妈就拿出提前预备好了的香火和红烛,摆在厅堂正中间,老爸带着弟弟和另一位堂哥,用竹杠从上一家抬出谱轿,谱轿用红布包裹起来,族谱就放在谱轿内,一路敲锣打鼓直送入厅堂,村里管事的几位老人分坐两旁,等待族下的家主们来“拜谱年”。
家主们要带上男丁和爆竹,先将各自的爆竹在门口接连铺成一条长龙,随后携男丁一一入厅堂燃香祭拜。待族下家主全部来齐之后,由“坐谱”家的家主用香点燃第一挂,轰隆隆的爆竹声震天响,绵延几百米,远远望去,像一条火红威严的长龙,空气里弥漫着火药味。
要是族下家主去年新生了孩子,无论男女,“拜谱年”时都要上谱,由村里管事的老人用毛笔写在家主名下,另外要烧好一大锅米酒,撒上大把红枣,分给在场所有的家主们,一同庆贺新生儿的诞生。
谱轿“坐”在我家后,这一年都由我家保管,出了问题要负责。老爸把它放在三楼的竹床上,保证通风透气,我曾偷偷溜上去翻看,只记得它是白色的,很破旧,前两页用毛笔画了古人像。我细外公(外公的弟弟)二十多年前,和村里几位有威望的老人一起修缮族谱。
据他说,程氏开宗始祖叫伯符,曾是周朝诸侯。始祖伯符向周王敬献了“泰山之车、井中之玉和双穗之禾”三样“异瑞”,因功被封在广平的程地,故也叫程国伯。细外公看我听得不知所以然,又和我说,“赵氏孤儿总知道吧,程婴救孤,我们也是程婴的后人。”族谱上是这样记载着,我也没去考证了。
临近村落已不时兴“坐谱”了,大家各自建起了自家的香火厅(祠堂),去香火厅里“拜谱年”。我外婆是镇上汪氏家族里的土桥垅汪家,汪氏家族分4个,泗山汪家、虬门汪家、土桥垅汪家和西汪。外婆说,今年1月16日,西汪家族的祠堂落成,各家族都要送礼祝贺,土桥垅汪家预备的贺礼是一头200多斤的猪。
“内脏掏干净,刮了毛,雪白雪白的,在猪身上缠一圈红布,由男丁架上竹杠,竹杠两头一边吊一条鲤鱼,一路挑着送进了香火厅。”外婆还说道,祠堂宽敞又亮堂,到处都挂了红布。原来新屋落成,要闹梁唱曲、上梁抛粑(米粑),现在还时兴着,只不过不请老人唱戏了,改成租音响设备现场唱KTV。
记者手记:
记忆中老家的年味很浓,方言改写成大白话后,总觉得原来自带的语感韵味少了一大半。
以往家里的这些习俗,我都是习以为常,看个热闹,没有深究过背后具体的细节和寓意,长大了,人更懒得动了,而且我家还是二十多年前盖的老房子,水电没有翻修,习惯了城市里的抽水马桶、光洁地板和暖气,来到乡下过年,有时忍不住生出一种在“过难”的感觉,但也放不下家里人的牵挂。
外公就是极看重过年的,12月份就挨个儿打电话问子孙什么时候回来过年,年年都会为我家准备好鸡鸭、猪肉、爆竹。大年二十八,我们这儿也叫过年,我家通常在自己家简单吃一顿,就开车去外公家和舅舅们一起吃团圆饭。吃完饭后,大人小孩都围着炭火盆取暖、听故事,他老人家坐在一旁,搓着手,笑眯眯看着我们,乐呵乐呵地说,“这就叫过年嘛,这样才‘闹乐’嘛,一家人和和睦睦。”
采写/摄影 南都记者 程小妹
编辑:易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