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的“局外人”:孤独症孩子和他们的影子老师

南方都市报APP • 健闻
原创2021-03-09 1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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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症男孩轩轩和母亲春晖在一起。(南都记者 宋承翰 摄)

孤独症男孩轩轩到普通学校就读的第一个学期,是母亲春晖陪着儿子读的。从幼儿园到小学的转换,令孩子和妈妈都措手不及。学期末,学校举行文艺汇演,轩轩上台前被喧闹的环境刺激,紧张地要上厕所,裤子没提就走出卫生间,春晖期待了很久儿子的舞台首秀,最终不了了之。

戴榕的儿子张峻绮已经24岁,2岁半诊断为自闭症。从幼儿园开始,戴榕就为儿子找了一位老师陪读。老师没有特殊教育背景,戴榕就带着老师一起接受培训,最终把老师培养成专业特教老师。

陈傲的女儿也是自闭症谱系障碍人士。最早,学校不接受家长进班级陪读,陈傲就在教室外面等着。她不断地和学校沟通,得到老师的理解得以进班。现在,女儿已经六年级,即将小学毕业,学校也在家长推动下变成当地融合教育试点学校。

据2019年全国教育事业发展统计公报,目前全国随班就读特殊需要学生共有39.05万人,占特殊教育在校生49.15%。也就是说,有将近一半的各类残障儿童目前在普通学校就读。中国残疾人康复协会副理事长许家成告诉南都记者,在北京等大城市这一比例可以达到70%,但跟国外80%-90%的水平相比仍有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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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外的影子老师。(资料图片)

北京市海淀区特殊教育研究与指导中心高级教师王红霞发现,随着融合教育的大力推行,越来越多的孤独症及情绪障碍学生进入普通学校就读。北京市海淀区普通学校孤独症学生从2012年的38人增至2019年的194人,数量翻了五倍。

最近几年,北京一位小学校长在开学后突然发现,学校里一下子突然来了很多“新老师”,他们普遍都是受雇于家长的特教助理,也叫影子老师。

相比特殊学校,随班就读的融合教育可以为残障学生提供更加常态、开放和平等的学习和生活环境。2020年六月,教育部发布了《关于加强残疾儿童少年义务教育阶段随班就读工作的指导意见》(下简称《意见》),要求残障儿童就学“应随尽随”,此外教育部也提出,要完善随班就读资源支持体系。

尽管随班就读的现象越来越普遍,但高质量的融合教育还远未在我国的义务教育中实现。教育平等与教育公平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前者是提供同样的教育机会和教育资源;而后者是为了达到教育的目标,提供给不同个体实现相同目标所需的差异化、个性化的教育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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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平等与教育公平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融合教育在国内遭遇的一个深层次的挑战是,“我们现在还是倾向于把融合教育仅仅看成是,让残障儿童进入学校接受教育这样一个步骤,还是从形式上去认识它,这可能忽视了融合教育更丰富的内涵,忽略了为什么融合教育能让所有儿童受益。”北京海淀区融爱融乐心智障碍者家庭支持中心技术总监倪震说,其实融合教育的内涵很丰富,它需要教师在教学方法上灵活,真正看到每个学生的特点,根据每个学生的特点设计课程内容。

残障儿童真正通过随班就读获得高质量的融合教育,还缺乏一整套支持体系。3月的全国两会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残疾人艺术团团长邰丽华提交提案,呼吁教育部门建立一套机制,鼓励普通学校根据需要临聘特教助理人员(影子老师),围绕儿童需要形成“班主任全面负责儿童发展,特教助理入班提供个案辅助支持,资源教师总体统筹协调”的校内融合教育资源支持体系。

 

“努力蹦一蹦他可以够得着”

今年3月1日,10岁的孤独症儿童轩轩开始了二年级下学期的学习。

相比普通孩子,轩轩晚了两年上学。从融合幼儿园大班毕业时,轩轩已经7岁多,按年龄已经可以上一年级,但轩轩的能力距离小学生水平还有差距,父母决定再用一年把基础能力打扎实一些,于是上学计划再推迟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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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日,10岁的孤独症儿童轩轩开始了二年级下学期的学习。(南都记者 宋承翰 摄)

“对于心智障碍孩子来说,在普校上学会比一般孩子要难,要能够接受普通学校义务教育,孩子要付出很多。这个过程中,家长也会比较痛苦。”但母亲春晖相信,相比特殊学校,孩子在融合的环境下进步会更明显。轩轩在自闭症儿童中属于能力中等偏上,“努力蹦一蹦他可以够得着”。

春晖和丈夫早早地为孩子找好了特教助理老师。特教助理也称为“影子老师”。他们的工作是在特殊孩子进入学校的早期阶段,帮助孩子顺利进入学习状态,解决学习适应方面遇到的障碍。这一工作并不简单,需要专业培训,不仅要了解学校的运行体系,还需要了解学生的特点,以及掌握帮助特殊儿童融入学习环境的技能。

不仅仅是轩轩的妈妈,很多自闭症孩子的家长都希望孩子得到融合教育,而随班就读是实现融合教育的第一步。他们从孩子幼儿园阶段就要开始努力。

相比找特教助理,找幼儿园更困难。春晖在第一次找幼儿园受挫后,找了一家与幼儿园有合作的康复机构,希望孩子在机构康复训练一段时间后,可以半天在机构康复训练,半天在幼儿园有支持得融合。把自己在近郊的房子出租出去,并在康复机构附近租了房子。然而半年多过去了,春晖找到机构负责人咨询孩子什么时候可以进入幼儿园融合,负责人只是淡淡地说“他能力还不够”。完全没有希望的感觉。春晖向单位请了两个月假,开始一边加大对孩子的干预力度,一边继续往更大范围寻找接收孩子的幼儿园。   

又过了半年,春晖在前后联系了大约十家幼儿园后,终于联系上了一家融合艺术幼儿园接纳轩轩,在这所幼儿园,普通孩子和特殊孩子混合在一起,副班老师兼任资源老师,对班里的几个特殊孩子的融合安排全权负责。每天有抽离训练,抽离训练的部分是由与幼儿园紧密合作的康复机构提供。轩轩的抽离训练从开始每天3节一对一到二对一,到最后一天2节小组课,能力一点点提升。

在非一线城市,融合教育的资源更加稀缺。西安市满天星心智障碍者家长互助公益慈善中心心理专家陈傲也是自闭症孩子母亲,她希望孩子能去上普通幼儿园,就联络家长资源,在当地推了一所融合幼儿园。对于融合教育,陈傲经常问自己,“是不是必须孩子的能力达到了,我才可以把孩子送进去?如果这个孩子的各项能力真的无法达到要求,是不是这个孩子就不能上学?”她认为自己要做的就是不停地去教育、康复孩子,“不给她的人生设限。”

对于自闭症孩子的父母,接纳自己的孩子是一步步实现的,伴随着不断的挫折、学习与放下。为了知道如何帮助孩子,春晖两次辞职,搬家到城里,自学了应用行为分析(ABA)的课程,这是自闭症领域目前研究最全面、效果最明显的干预方法。学完了这些,她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难题和任务是什么,觉得自己可能没法承受。

 

特教助理,改变的是行为,而不是个人

赵心悦是北京市某康复机构中的一名特教老师。她也是一名自闭症孩子的母亲,因为孩子的缘故,她在2014年开始接触自闭症儿童的行为干预,在经历了一些特殊教育短期培训之后,赵心悦渐渐成长为一名特教老师,在机构给特殊孩子上课,同时也带教培养其他特教助理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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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融合教育过程中,特殊儿童将学习如何与他人相处、如何适应各种行为规则,而普通儿童也能认识到人与人之间的不同,懂得去主动帮助他人,感受到爱与付出的快乐,懂得尊重他人的含义。新华社记者 刘潇 摄

“我在机构的工作是培训影子老师,将影子老师输送到社会上各个需要的家庭和学校去”。赵心悦说。去年10月,她了解到一名之前在幼小衔接班带过的孩子小豪在普通学校上学遇到障碍,家长着急在找特教助理老师。由于新冠疫情康复机构线下的工作都暂停了,于是赵心悦答应去做小豪的特教助理。

那时,小豪入学已经一个月,他遇到的主要障碍是情绪。上课时,小豪会突然大声尖叫,或者突然大声笑起来。有一次,任课老师正批评同学,语气比较强烈,小豪觉得新鲜有趣,就呵呵呵笑起来,抑制不住。老师就开始批评小豪,结果,小豪觉得更有意思了,更加笑个不停,脸涨的通红。班主任老师也越来越生气,叫小豪到教室前面去罚站。这种惩戒方式对普通孩子可能有效果,但对小豪来说并不管用,小豪站到了教室前面,依然笑个没完,整个班没法上课。 

另一个摆在眼前的挑战是他的行为模式,小豪很难分清自己和他人的界限。社交能力是自闭症孩子最大的障碍,在班级里,小豪有时候会乱丢别人的东西,看到喜欢的同学,不分男女,他会上去抱住别人。“他就像一个幼儿园的小朋友,将很多早期的社交模式带入到学校中,而不会依据环境改变做出调整。”赵心悦说。

小豪的智力发育上在自闭症孩子中还算不错,但一旦学习上遇到困难,他更容易感受到挫折,这时候,他会大叫,甚至会躺到教室地上打滚。这些都是心智障碍的孩子到普通学校随班就读可能会遭遇的问题。

相比其他的残障儿童,“心智障碍儿童(比如自闭症孩子)在入学,以及入学后的稳定就学方面都面临更多的挑战”。北京市晓更基金会理事长李红说。

小豪需要特教助理老师的介入。在观察了一两天后,赵心悦分析,孩子最紧要解决的一个障碍在于对教学环境的影响,这是当时最困扰学校的问题。如果这个问题无法解决,小豪可能无法继续随班就读。说白了,“影子老师第一步的任务是让孩子‘能混得下去’。”

办法是尽可能的“前事干预控制”——在小豪的尖叫行为发生之前去做预防,一方面告知课堂规则,提醒小豪有可能出现的情况,告诉他如果能够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可以得到一些代币,去强化奖励;而如果没有控制好,他也会得到一些小小的惩罚,放在桌上的代币会立刻消失。“立刻发生的结果会影响行为”,赵心悦说。

小豪精细能力并不好,练字作业运笔不能很好完成,有时候,练习一个生字会被老师打回来好多次,练字的笔记本都被橡皮擦擦破了。以往遇到这种情况,小豪就容易情绪崩溃。这时,赵心悦就会去做“前事干预”,交字帖前,她会提醒小豪,“你看你这个字这一笔写的不够好,如果现在不改,也可以去交,但是我们不能发脾气,如果你等会儿不发脾气,老师会奖励你一个小代币。”

“在每一个你判断可能会出现情绪问题的行为发生之前,尽可能去做前事告知,并且为他预设好一个奖励。”赵心悦告诉南都记者她的方法,就这样每天、每个行为、每个小细节去做,可能一天会有几十次,日积月累,也许几个星期后,孩子的行为就改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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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龙江一位脑瘫患儿获得融合教育。新华社记者 韩宇 摄

听起来,似乎很简单,但这很考验特教助理老师的专业预判以及坚持,“每个细节要观察到,坚持就能够改变”。现在,小豪的情绪已经改善,不会再大声尖叫了,可能几个星期才偶尔出现一次,但赵心悦认为,那也是因为她自己没有能够成功预判到孩子可能会有的情绪。

不过,小豪目前还不能撤除特教助理的辅助。“我们的专业基础是行为学,所以我们针对的是行为,不是个人。具体到一个孩子,我们也要去考虑孩子的哪些行为是可以撤除辅助。”目前,小豪的如厕已经撤除了辅助,他上厕所的时候,特教助理老师不会跟着,此外,排队交作业、打饭这些行为也在撤除辅助中。 

正常家庭的父母可能难以想象,“排队也是要教的”。刚开始介入时,赵心悦发现,小豪并不会排队,去交作业时,他窜一下就直接到讲台上,没法留意到大家都在排队。为了让这些特殊的孩子能够融入所处的环境,有专业技能的特教助理老师会将一个排队的行为拆分成很多步骤。现在,小豪知道,排队要站在最后一个,跟着前面的同学慢慢向前走,轮到自己了,再拿出作业本给老师。这些琐碎的行为都要一个一个教。当他把这些细节串到一起,都能够完成,这才算学会了排队这件事。

赵心悦会仔细观察小豪排队的正确率,如果连续3天正确率在80%以上,就可以尝试撤除部分辅助,如果接下来5天继续达到80%的正确率,就再次尝试完全撤除辅助,如果接下来若干天,小豪依然成功率很高,那么,他才算真正把排队这个行为建立起来了。

“把一个没有能力的孩子直接扔到大环境里,他根本就不能够正常地接受教育。”如果没有特教助理在一旁有针对性地“教”,班主任和任课老师很难照顾到特殊需要儿童的需求,那么,小豪要如何适应学校这个新环境。

 

在课前吃碗螺蛳粉也是一种教学

现在,除了不跟着小豪上厕所,其他在学校的时间,赵心悦都陪伴在小豪的身边。这也是所有特教助理老师的工作特点,因而,有人将他们称为“影子老师”。

“除了教育者的角色之外,影子老师承担更重要的一部分,是陪伴者和支持者的角色,需要在班级环境和孩子之间架起桥梁。”一位年轻的影子老师这样看待“影子老师”这个称谓背后的意涵。

“‘影子老师’更形象地说明了我们的工作状态,像一个影子一样跟着学生。”不过,赵心悦认为,“特教助理老师”这个称呼更强调这个角色背后的专业技能。

赵心悦在机构曾带过一个孩子,是一个个子挺高的男孩,他对嗅觉很敏感,很关注别人身上的气味,经常贴着别人身体使劲嗅。这种行为也需要干预。但是口头上的前事控制似乎不管用,男孩还是会躲着特教老师偷偷闻。后来有一次,一位特教老师上课前吃了一碗螺蛳粉,男孩闻了老师一下愣住了,结果大半天没再去闻任何人。于是,老师们找到了方法,只要给这个孩子上课的老师午饭必吃螺蛳粉,喷浓烈的香水,大约过了两个星期,男孩闻的行为慢慢消退。“你很难想象这是教学,但这就是特殊教育。”赵心悦说。

“影子老师在融合教育当中是一支重要的力量”,北京海淀区融爱融乐心智障碍者家庭支持中心技术总监倪震对南都记者说。

目前在北京,聘请一个影子老师的花费平均在每月一万元左右。一些家庭找不到或者无力承担有专业背景的特教助理,会聘用一些家政服务人员担任影子老师,但费用也不会很低。有一些家长则会自己去陪读。

2019年,当8岁的轩轩终于进入小学开始一年级,但他的影子老师在一个月后便提出辞职。春晖找不到新的影子老师,于是自己去陪读,春晖形容那段经历很“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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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2013年起,陕西省西安市莲湖区建基民族幼儿园开始进行特殊儿童与普通儿童同班的“融合教育”模式。新华社记者 刘潇 摄

有一段时间,同学们排队到操场做早操,轩轩总是忍不住去推前面的同学,一连推倒了前面两位同学。春晖和班主任商量,私下带轩轩走另外一个条路,不排队进场,但轩轩死活不同意,硬拉着走到一半,他一屁股坐到地上,老师和母亲两个人合力也拉不起来。“他真的是在用尽全身力量在反抗,但他说不出来。”两方僵持,春晖没招了,她让班主任老师松开手,这时,轩轩冲了出去,回到了班级的队伍里,想要去推同学,春晖跟着他跑,在轩轩伸手去推同学之前,大喊一声提醒了前面的同学。还好,没有推倒。那一刻,“当我松了以后,轩轩也松了。”春晖说。

事后,春晖去找了班主任,想让班主任用班会课的时间表扬一下其他同学,“轩轩有一些行为在无意的情况下伤害了同学,大家一方面没有去模仿,另一方面也没有用同样的方式来回应他,大家真的很包容、友爱。” 在那之前,春晖和班主任经历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互相摸索,但那一刻,她感觉双方之间“有点通了”。

这件事给春晖留下了很大的压力。回家后,她跟丈夫发了一通火。像一只高压锅,“觉得自己快到极限。如果处理不好,孩子就要卷铺盖走人了。”回到家,春晖开始冷静下来,她试着用学过的应用行为分析方法去干预,“在当时的情境下,我作为一个影子老师想法不太清晰,也导致孩子的情绪越来越激烈。

这正是家人陪读和保姆陪读可能存在的问题。北京市海淀区特殊教育研究与指导中心高级教师王红霞在一篇文章中分析,一方面学生对家人和保姆会有心理依赖,家人如果干预过多,会剥夺学生自主决定的机会,使学生并不能真正“融合”进班级。而特教助理教师经过专业培训,了解特殊学生的特点,掌握处理其情绪行为的方法与技巧,在辅助学生时能够符合学校情境的要求,提前为学生建立行为规则或满足学生的需求,预防问题行为的发生。这是大部分家长和家政人员不具备的能力。

轩轩的特教助理老师付老师经验十分丰富,她已经在特教行业工作了20年,乐此不疲。经过一个学期的辅助,她发现轩轩的情绪和行为控制能力进步明显。

上一学期,轩轩还仿佛超然世外。老师正上着课,轩轩感觉有点热,就蹭一下站起来,拉开拉链把衣服脱了,或者突然跑到窗边看一分钟风景又跑回来坐下。现在,他会用试着用语言去表达。3月9日,开学后的第二周,一节下午的课,轩轩轻轻拍拍边上坐着的付老师,细声细语地问,“我可以趴下睡会觉吗?”

这一学期,付老师的目标是努力训练轩轩用文字表达的能力,让他把自己的想法写出来。

 

“第三类辅助人员”

然而,现实中,即使是具有特殊教育专业背景的特教助理老师,在进入校园工作时也面临着身份的尴尬——他们基本上全部受雇于家长,因而不属于教育系统内。当进入校园,这些影子老师被视为“校外人员”。

一位“影子老师”告诉南都记者,她会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当学校老师上课时,她悄无声息地坐到后面,“跟墙壁融为一体”。由于缺乏师资的融合,影子老师仿佛是教室里的“局外人”。

赵心悦感觉到,自己作为小豪的特教助理老师,她和普校老师之间似乎有一堵墙隔着。“普校的老师不认为我们是有专业资质的老师,他们觉得我们更多是生活照顾者,没有意识到对于这些特殊孩子而言,我们是融合教育中的一个重要组成。”

因为这种不认同,普校老师通常会认为,对于这些有特殊需要的孩子,只需要和家长沟通就可以了,没有义务和影子老师更多沟通。“普校老师意识不到,这种沟通可以给孩子更好的帮助。”

2020年6月,教育部发布了《关于加强残疾儿童少年义务教育阶段随班就读工作的指导意见》,在“师资力量”一节里指出,融合教育随班就读需要至少3个角色——首先是具有一定特殊教育素养的班主任和任课教师;二是具有较丰富特殊教育教学和康复训练经验的特教资源教师;三是承担随班就读残疾学生照护以及康复训练、辅助教学的社工、康复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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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部2020年发布文件,要求残障儿童就学“应随尽随”。

《意见》并没有提到特教助理人员或者影子老师这样的名词,但北京海淀区融爱融乐心智障碍者家庭支持中心技术总监倪震认为,影子老师属于“第三类辅助人员”。 

“目前没有特教助理这个职种。”中国残疾人康复协会副理事长、北京联合大学教授许家成认为,未来应该将特教助理列入职业目录。全国政协委员邰丽华也在提案中建议,建立特教助理专业培训及资质认证体系。

曾经发生在赵心悦身边的一个案例可以说明影子老师目前面临的尴尬处境。几年前的一天,一位从机构分配出去的影子老师给赵心悦打来电话,接通电话后一阵大哭。原来是她带的孩子突然把窗户打开要跳出去,她当时刚好去上厕所了,没在孩子身边,也没有其他老师在场,是吓坏了的同学们后来告诉她,这个孩子要开窗跳楼,还好同学们拉住了他。

这件事给这位影子老师巨大的刺激,她发现自己被夹在学校和家长之间,缺乏保障,有如单打独斗。学校和家长都不愿承担责任,要真出事了,谁来负责?后来,这位影子老师辞职不干了。

因为校外人员的身份,很多影子老师可能没有办公桌,吃不上学校食堂的饭。如果学校没有资源教室,一旦孩子出现情绪问题,影子老师就只能在楼道里处理。

在赵心悦看来,特教助理老师单打独斗最关键的一个问题是他们提供的服务难以得到督导。“本来应该有一个完整的支持体系”,赵心悦说,影子老师进入学校,给孩子制定个别教育计划(IEP),执行IEP过程中,应该有人督导,督导可以发现影子老师支持学生的过程中是否有地方可以改进。

赵心悦认为,如果IEP从制定到执行都由一个老师完成,容易有缺失和片面性,“万一我出现了错误,我没有机会发现。”在实际工作中,影子老师很难去跟学校提督导的诉求,“学校会认为学生已经有影子老师了,为什么还要再让一个其他校外人员进校呢?”

由于这些不利的条件,赵心悦近些年在机构培训的影子老师大约有一半都流失了。实际在这个行业继续工作的可能更加少。

赵心悦常感到,自己带的小豪是个很孤独的孩子,他本来就由于社交行为的障碍不能自然发展出很好的友情,为了赶上课业,家长也给予额外辅导,小豪在家的时间也不停学习。现在,经过一个学期的工作,她发现自己的工作也很孤独,难道真的像影子一样不被看见?

 

幸存者偏差

“特教助理人员应该进入公办学校的教育体系之中。”这是特教助理从业者、专家和家长们一致的期待。

北京海淀区融爱融乐心智障碍者家庭支持中心技术总监倪震认为,从学校的角度,不管是临时聘用还是购买服务,应该把影子教师纳入到学校教育的体系中。这样做,意味着影子老师将受雇于学校,而不是家人。 

这其实是影响教育公平实现的一个重要条件。赵心悦在学校时候,偶尔会跟任课老师闲聊几句,有的老师会问,“现在自闭症的孩子怎么这么多,而且好多都是来自于高学历的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奇怪为什么反而是这种条件特别好的家庭的孩子会发生自闭症?”

赵心悦会告诉对方,并不是只有这样的家庭会生出自闭症孩子,而是只有一些有能力的家庭,足够重视,并且有实力去干预,最后请得起专业的特教助理,把孩子送进普通学校。条件不够好的家庭也许意识不到融合教育的重要性,或者早期干预没有做好,达不到进入普校学习的水平而选择去在特殊学校接受特殊教育。甚至有一些孩子最后只能待在家里,能力一点点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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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务教育阶段的融合教育就像一个分水岭。

人们只看到经过某种筛选而产生的结果,而没有意识到筛选的过程,因此忽略了被筛选掉的关键信息,这位普校老师的对自闭症家庭的刻板印象也存在“幸存者偏差”的问题。

“义务教育阶段的融合教育就像一个分水岭”,赵心悦说,孩子这一辈子能否融合到这个社会,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一步。

倪震认为,在目前公办教育体系未能融合特教老师的情况下,由学校购买影子老师服务有几个优势,首先这明确了公办学校是融合教育真正的责任主体,有助于学校将购买的外部服务融入到自身的教育体系中。一旦责任主体明确,学校就需要做好融合教育服务品质的把关,对人员资质专业做考核。此外,这样一套机制建立,也有助于特教助理专业资质认证体系搭建。

“师资力量是目前融合教育领域中最根本的一个问题”,心智障碍孩子母亲、广州市扬爱特殊孩子家长俱乐部理事长戴榕发现,所有的问题,包括学校有无支持系统,融合教育的环境如何,到最后其实都是因为学校缺乏特殊教育的专业力量。

“在融合教育中,特教助理和影子老师是非常重要的补充”,许家成建议,可以从三方面去填补目前的社会需求:一是要求师范学校毕业生通过教育实习去当一段时间的影子老师,这是国外的经验,但在国内缺乏相关制度;二是在教育系统内设计一个三年专科层次的影子老师专业学历,通过系统训练培养特教助理;第三条路则是在继续教育中采用证书培训制度,设计关键核心课程,构建相对专业的团队。

 

融合教育是真正的因材施教

这几天发生了一件让付老师特别欣慰的事儿。轩轩和付老师约定了一个办法,每次想控制不住大笑的时候,就下课了专门找个地方笑一笑。笑完了,付老师也会给轩轩2个选择:一是平静下来回教室上课,二是去操场上走几圈再回班级。轩轩通常选第一个,等回到教室,发现数学老师正在上一节公开课,教室里坐满了老师。付老师正进退两难,考虑要不要带轩轩离开,没想到轩轩飞快地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的边上坐着校长。这一整节课,轩轩只出了一次声,他小声地问付老师,“能不能喝口水?”

“努力让广大学生健康快乐成长,让每个孩子都有人生出彩的机会!”3月5日,国务院总理李克强所作的政府工作报告中这样写道。这也是很多特殊需要孩子家庭的心愿。当天,这句话出人意料地上了微博热搜。 

许家成认为,目前国内的融合教育除了在数量和质量上还要提升外,融合教育的类别范围也要拓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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央视纪录片《我不是笨小孩》关注阅读障碍儿童。

随班就读服务对象除了比较显性的残障(盲、聋、智障、自闭症、脑瘫、言语障碍)外,其实有一些孩子本身就在普通学校里面受教育,他们也可能需要特教助理的帮助。事实上,这些有阅读障碍、学习障碍、情绪行为困难、注意力缺陷多动的孩子,其实现在已经是国外融合教育服务的主体。这些孩子同样是需要个别化的支持,以及一个多元、包容、支持性的教育环境。

戴榕回望儿子受教育的这十多年,她原本只是希望有个特教老师可以帮助自己的孩子,但当她真正理解融合教育之后才发现,这是一个双向受益的过程,学校里的普通孩子在接触特殊孩子后知道生命是多元的,普校的老师则能够理解,本质上所有的教育都应该是尊重差异的个性化教育。

“真正做的好的融合教育,事实上是一种好的理念和好的方法的结合,它是真正的因材施教。”倪震这样认为。让残障儿童进入课堂相当于一种外在的推动力,推动我们的教育在技术、方法以及理念上的更新和改变,最终让所有孩子受益。

(轩轩、小豪为化名)

采写:南都记者吴斌 宋承翰 实习生但是 发自北京

编辑:吴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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