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实际存在:一块电路板和它储存的366天

南方都市报APP • 察时局
原创2021-05-15 22:09

“2020实际存在吗?”这是佘璐芸遇到的问题。在她记忆中,疫情之年的第一个月好像消失了。而后,她做了一块叫作“2020实际存在”的电路板。

电路板糅合了问号、钥匙和步枪的形状,它们有很多寓意,但核心是一块只有两个指甲盖大小的黑白显示屏,和一个割手的按钮。一直按下去,从1月1日到12月31日,过去一年的个体经历与集体记忆将以略带荒诞的语言轮番上映。

1月21日,宜恶心:“人们轰轰烈烈的找到了凶手:蝙蝠!并齐心协力曝光了吃过蝙蝠的所有人”;


2月5日,忌健康:“疑病症大肆流行”;


3月28日,宜欢庆:“四川重要公告:麻将馆可以营业了”;


4月8日,宜冲刺:“武 汉 解 封”;


5月25日,宜马尔代夫:“我无法呼吸了”;


10月29日,忌美颜:“你的脸正在被交易”;


12月10日,宜穿越:“一批人跨越了57年,来到了夜之城”;


12月27日,宜返老还童:“未成年人刑责降低至12岁!他只是个孩子不再是未成年人犯罪借口”。

站在旁观者视角,疫情和疫情之外的事件交织的痛苦与快乐熟悉又陌生,按的时候却有一种爽快感。咯嗒!文字逐行擦去,咯嗒!又逐个刷出,形似老式游戏机里的字幕。按到最后,机器抛出了自己的问题:

“366天过去,请问你可以确定2020实际存在吗?”

其中一个答案,将让这块小机器寿终正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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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一年

回到2020年初,就读于中央美术学院实验艺术系的佘璐芸,还在帮人类学老师收集资料——主要就是看新闻。这年的开头还算快乐,而后,网页每次刷新蹦出来的都是坏消息。

“天天看这些信息是很不舒服的一件事情,”坚持了二十多天,佘璐芸告诉老师“只能到这儿了”,她开始刻意避免接触疫情新闻。很久之后,回忆起那个月,她感觉好像没有存在过。这位年轻的艺术家有了模糊的想法:做一个关于2020年有多么魔幻,如何被它偷走了时间的东西。

对2020年的疑惑更像是一种普遍存在,但又只有部分人才能体会到的情绪。

在不同研究中,抑郁和焦虑的报告率均有上涨,有人觉得2020年很不真实,又有人觉得太过真实。微博上一条关于这点的微博下面,有人评论“生命中少了一年”“疫情太痛苦了”“2020感觉虚假一样”。面对一段痛苦而又无力的经历,遗忘更像是一种自我保护。“这一年仿佛在我生命中消失了一般,”有人在B站写道,对困在十五平米房间里的这一年并非没有记忆,而是因为过于简单而令人记忆深刻。

而在佘璐芸这里,向2020年发问的灵感,形成于年底诗歌课上一首练习格律的诗。“不是什么好诗,这门课分数也不高”,但这首诗的名字《2020实际存在》,成了那个装置艺术的名字与土壤。

落到执行上,这项工作并不容易。在机器上不间断看完366天只要几十分钟,但挑选出每天一个的新闻却很是挑战。佘璐芸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收集了这一年发生的新闻,最难的部分则是将每天十几条的新闻缩减到一个。

核心入选标准,是对人类、对地球来说是件大事。毫无疑问,新冠病毒是这一年的主角,但照顾观众感受——最终看起来不会一堆沉重的东西挤在一起,还要穿插不同的内容。为了找到节奏感只能,“从头到尾看一遍,再从头到尾看一遍,再从头到尾看一遍……”

“其实很笨很慢。”她形容。

拔掉,不准听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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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1月初,佘璐芸带着刚做好的机器去武汉参加线下集会,那里似乎是2020年一切的开始。“2020实际存在”还有很多Bug,错字、显示不全,但不妨碍可以拿来给大家玩玩了。

会场里人来人往,年轻人拿过机器按了几下,没有什么给佘璐芸留下印象的交流。反倒是一位大爷站在摊位前按了半个多小时,按完了366个词条。

按到最后几天的时候,佘璐芸一直盯着大爷, 提醒他别按了那个导致机器销毁的选项。“就做了这么一个机器,只有一个可以给大家玩。”说实话,大爷出现在这种艺术展上本身就挺罕见的,最后,他留下两句评语:做得挺好,让我想起很多事情。

而在佘璐芸这里,重新回看2020年发生的一切,没了年初帮老师收集资料时的痛苦感。“之前是不断发现新的东西,出来后只能叹口气然后写进去,现在发现一件事发生过还挺惊喜的。”

“2020实际存在”不仅是块汇总新闻的储存器,艺术性、公共性乃至单片机有限的性能都要兼顾。诗歌化的语言留出了遐想空间,游离在互联网大数据之外的机器,也给了佘璐芸更多表达和反思的空间。

一个充满争议的时间节点,她最终选择了靠后的那个,这引来不少人的询问,而她其实想通过这种编排表达吐槽。

个人的艺术表达更多体现在宜/忌上。一个事情让佘璐芸印象颇深:一家媒体在境外社交网站上发了庆祝某个节日的推文,引来国内网友批评,最终推文删除。给这个事件写评论时,她因为新家的厕所坏了投靠到朋友家,等吃饭时,她先敲下了“忌两面三刀”,犹豫一会,把“忌”改成了“宜”。

那天晚些时候,时间变得格外紧张,离去武汉没有几天了,大半年的宜/忌还是空着的。为了完成这个机器,她已经憋在家里好久了,不想见到甚至有点恨那块机器,她只好喊朋友出来帮忙,深夜是她们约好的KTV时间。

为了汲取灵感,她宣布今晚是华语乐坛专场。倚在包间的沙发上,鼓点在耳边呼啸而过,有时她也拿过麦克风唱几首,更多的,是下巴支在麦克风上不时哼几声。

那晚的工作变得格外顺利,这是多动症带给佘璐芸的习惯,除了小时候要吃药,在非常嘈杂的场合反而更专心。她开玩笑,放在学校里,自己是那种会被老师说,拔掉不准听歌的小孩。

最后一个词条在五月天的《干杯》中戛然而止。“搞完啦!”她大喊一声,扔下帽子和电脑,唱完了这首歌。

也不过只是普通的366天

“有好多次,我说XX不做算了,做它干吗啊,不做了。”讲起逼着自己完成“2020实际存在”的动力,佘璐芸坦言,自己的还处早期阶段,艺术家总要面对大型作品,能不能做下去决定作品能在公共视野里停留多久。

其实,这位还在读大三的年轻艺术家已经遇到过“爆款”。

那是一个名为“当代艺术驱动器”的机器,原料同样是裸露在外的电路板、按钮和显示器。“作品的想法源于艺术灵感枯竭,但最终成果是680000条指令随机组合出的意义不明的锦囊妙计:“原谅自信满满的物种”“扩展无人问津的新闻”“压迫反思性的同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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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充满赛博朋克气息的小机器,带着对当代艺术阐释现象的解构与讽刺让佘璐芸挣到了第一个十万元。当代艺术驱动器在艺术节上一天卖出去300多个,还不断有人加微信求购。

“我一开始非常认真把它当艺术作品来做,只不过恰好踩到了消费社会的点。嗯,我真不是故意的。”学习当代艺术让佘璐芸养成了关注公众的习惯。酝酿“当代艺术驱动器”时,她还没什么把握,对“2020实际存在”公共性她并不怀疑

不过,“2020实际存在”绝不仅仅每日新闻提醒器,佘璐芸还在里边放进了个人经历。除了她自己,另一个主角叫“小渣”,一个经历很有代表性的人,疫情初期正在留学,随着全球疫情暴发只好回国重新开始生存。为了搞清楚小渣的故事,佘璐芸拉着他做了一晚上访谈。

在机器记下的366天中,小渣现身的十几天起到调剂阅读节奏的作用。更重要的,从宏大叙事落到个人历程,佘璐芸把这看作是照进现实的门口。“我们把现实铺开来,为的就是要寻求个人感受和反馈。”她解释。

一年过去,疫情中心几次转移,公共生活波折重启。共同记忆之下,佘璐芸其实也不太在乎观众能从机器中获取到什么。“看这些东西,每个人都会跑去对应自己的坐标。就像很多人在心里念出书的内容,心里用的声音其实是自己的声音。”

回到最初的命题,2020年实际存在吗?在回顾完366天后,如果确认存在,机器将变成一块废铁。“在日后的每一天,你都可以来查看,谁还没有确认2020实际存在——而谁让这块机器成了2020的坟墓。”她在简介中写道。

距离去武汉只有不到两天的时候,佘璐芸迎来了考验。晚上十点多,设计电路板的工程师突然告诉她,词条长度和格式都不对,文本在机器上显示不全。要想赶上集会,留给她的时间只有两小时。那个晚上,她疯狂用诗歌语言重构词条,有的更加抽象,有的反而变得具象,“也不是不好”。

这场突如其来的限制仿佛是对过去一年的写照:在一个措手不及的开始后,人类迎来了又一个动荡的年份,一切似乎都在变化,“可于历史来看,它也不过只是普通的366天。”但落到每个亲历了2020年的人身上,主动或被动遗忘可能都难以抹除那段经历——

“把2020拿出来再看看,告诉自己它存在过。”一个买了机器的人在微博上写道。

对话佘璐芸:“真实”象征公认,“实际”指向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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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月1日,宜低调,向着确凿,失控的挺进

南都:做完这个机器后,2020年在你眼中有变得不同吗?

佘璐芸:我觉得还挺有不同的,我记忆力非常差,过一年真的就是过去了,但现在能细数2020年都发生过什么事。虽然现在也才过去半年,我也不知道记忆能保留多久,但反正头一回尝到记忆好是挺了不起的一件事。

南都:有了机会展示?

佘璐芸:是有那种机会,大家聊天时说到一个事,我可以把前因后果都讲出来,引导聊天走向。(笑)感觉自己变厉害了,就只是这样而已。

南都:为什么机器叫2020实际存在,而不是真实存在?

佘璐芸:这个名字是后来才想到的。我上大学前很喜欢哲学,看了很多哲学家的书,有小说,也有解析,后来试图看原作。存在主义对我影响很大,从那以后就没怎么看哲学书了。好多时候老师和同学说我这个人非常完整,我觉得可能和接受了存在主义有关。

实际和存在,都是存在主义者才会使用的词汇,真实不是一回事。真实象征着某种特别客观、公认的东西。实际更加指向,你怎么认为?你怎么看?

这个作品内容上没有特别个人的东西,只有个人处理在里头。但真实性是不变的,所有内容都是真实的情况下,再去强调现实和客观,也没什么好谈的。我们把现实铺开来,为的就是要寻求个人感受和反馈。

南都:考虑过加进去不存在的事件吗?

佘璐芸:没有。确实有几天真的没发生什么值得写进去的事,朋友就说,你干脆编点事情写进去,但我宁可水过去。只有所有事都是真的,才能讨论你的2020年是否实际存在。如果有假的,在作品层面是不成立的。有一天实在没什么事,“算了”,就写了句这个。

南都:当代艺术驱动器被当作商品这件事,会困扰你吗?

佘璐芸:会,而且它是逐渐变成商品化和不够艺术化 的,并不是我刻意控制。后来我也慢慢接受了这件事,反正主题是批判当代艺术的套话。

南都:是什么损害了它的艺术性?是因为卖的太多太受欢迎了吗?

佘璐芸:不是。是我给他加上了一条链子。

南都:为什么?

佘璐芸:加上链子后,很多过来买的人,都冲着它是一条项链,一下变的消费主义了。我一开始其实想把它做成手表,一抬手就能看那些短语,但我对板子认知有限,后来发现做不成。当时想算了,就开个洞穿了链子。卖了几个后,有人建议我开淘宝店,结果就有人质问,为什么没有链子卖。我想用最方便的方式让大家不要打扰我,那就是,行,你要链子就给你。

南都:那为什么给“2020实际存在”也加上链子了?

佘璐芸:其实我也没想,只不过经常有人问我要链子的链接。不过10个里有9个还是不会买链子的。

南都:和买机器的人有过交流吗?

佘璐芸:有一个人,聊到他不明白有的句子在说什么,我就开始跟他聊,之后他觉得特别好,也让他想起一些事。还有一些做编程的人也会来跟我聊,一开始态度很不好,就说大哥来教我致富之路,我也会画板。后来他们才发现跟我不是同行。

南都:你觉得“2020实际存在”可以帮大家发现自己内心的声音吗?

佘璐芸:应该也不太具备这种功能。它和大家走的没那么近,大多数时候还是通过公众关注的事情证明2020年实际存在。大家为什么会做出“确认”的决定,应该是通过大事件回忆起,那时候我跟我朋友是怎么聊的,我正在经历什么事情。

机器做好几个月后,朋友才问我,不能理解为什么2020年没有存在过,她不能感同身受。我们为此争论了一个多小时,我这才发现这可能只是小部分人的感受。

南都:“确认”后机器自动销毁,这个想法是怎么形成的?

佘璐芸:我需要大家来给自己一个交代。在此刻我想制造一个矛盾,确认了便不存在,不确认它始终提醒你。

南都:真的销毁了?

佘璐芸:除非你再买一块机器,哪怕你把机器给我寄回来,我都改不回去。不过你真的确认存在了,也不是什么都不显示,因为我觉得这样可能会被消费者揍。而且能显示东西,是我这类作品最基本的素养,最后就稍微加了一点抖机灵的东西。这一年过的时候觉得特别慢,回想起仿佛眨眼就过了,其实原来的每一年也都是这样。

南都:宏观一点看,你觉得2020年是怎样的一年?

佘璐芸:2020年像某个非常重要的节点,全球范围内民族主义被调动的非常快,这让我很不舒服,它们都导向一个非常不安宁的结果。但我也不会去网上发表看法,就期待某一天能做出一个触及到别人的作品。我不是想当艺术家吗?我觉得这是艺术家的职能。

南都:那你担心大家忘掉2020年的过往吗?

佘璐芸:不担心,忘掉其实挺好,一直声讨2020年才不好,人得过得稍微轻松一点。现在已经渲染的很难了,其实大家有一点忘了,我觉得挺好的。如果机器一直不选择销毁,淘宝上也有人问这是什么,有人答传家宝。我觉得这个答案挺牛的。

(采访对象供图,部分内容参考“全现在”相关报道)


南都记者 宋承翰 发自北京

编辑:程姝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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