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我和艾玛在斯坦福博物馆主办的一次晚会上相识,那时她是访问学者,现在她代表法国在世界银行工作。当我告诉她我要去华盛顿DC时,她立刻邀我一起看美国国家美术馆。
我对艾玛的第一印象就是清瘦和苍白,如今加上了满头银发,她的脖子上绕着金黄色系的丝巾,反光到脸上,平添了些雍容华贵。依旧是灰色的紧身裙配高跟儿鞋,她曾说过鞋没根儿,就如同她没脚,真服了她了。
我拥抱她:“你好像是从冰箱里走出来的!”
“你保鲜做的也很到位呀!”艾玛退后一步打量着我。
“我饿了好多年了,就盼着今天你这顿呢。”
“我们先去西馆吧,那里是法国画展,我最熟悉。”
有艾玛走在身边,我总会不由地挺胸吸腹。“法国的绘画和雕塑真正开始于路易十四时代,他在巴黎办了艺术学院,影响了此后200年的法国文化,特别是绘画。在那里, 画家经过严格的训练,他们的画作大多是为宫廷服务的。你看这幅。” 我俩在展厅里徜徉,艾玛口不停,墙上挂着的画儿,不是人物,就是风景。艾玛看出了我的阑珊,“我带你去看一个熟人。”
刚走进下一个展厅,我脱口而出:“拿破仑!他看上去好伟岸呦!”
“这就是画家的技巧了,用桌椅的高度与拿破仑身体的部位对比,把他给拔高了。画家雅克·路易·大卫,激进的政治人物,而且凭着精湛的绘画而名留青史。法国大革命时期他画了马拉之死,把马拉画得和耶稣似的。”
听到我熟悉的年代,画儿变的有意思多了。
“大革命期间,他还参与签署后来的拿破仑皇后约瑟芬当时的丈夫的死刑令。1804年他画的拿破仑加冕礼,约瑟芬是C位,可能是因为内疚吧。他是拿破仑第一御用画家。”
“这张画比加冕礼看上去简单多了。看上去就是肖像画,但不知怎地有种雕塑的感觉。”
“这是法国新古典主义的代表作,大卫在这里借拿破仑表达了公众服务和个人牺牲的崇高主题。”
我一脸懵。
“你看,这画的背景里有许多细节。首先看那个钟,几点?”
“4点多。”
“加上几乎燃烬的蜡烛,从左侧渗入房间的晨光,杂乱的头发,皱巴巴的裤子,略显疲惫的神态,一只手握着金色鼻烟盒表明他很累,不得不用鼻烟来保持清醒,另一只手插入背心,这是一个自律的人常摆的姿势。他刚刚结束了通宵的工作,”
“鞠躬尽瘁。”我也不知道用英文怎么说,只能心里默念。
“正准备迎接更加繁忙的一天。在你心目中,拿破仑是什么样的人?”
“皇帝,军事天才!”
“地上的书是《贵族希腊人和罗马人的生活》,红色天鹅绒椅子面上的金色蜜蜂是早期法国王室的标志,桌子腿上雕刻的狮子是波旁王朝的象征,椅子的腿上的‘N’是拿破仑皇帝的徽章,表明此时拿破仑正在皇宫里。”
“恍然大悟。”我嘟囔了一句。
“桌上的鹅毛笔,和标着“COD”的一摞纸,向观众展示拿破仑的立法权威。COD就是拿破仑法典,至今仍然通用。”
“军装,奖章,剑和地图标志着他是军事天才。” 我的声音透着那么点儿小得意。
“对了!这幅画里的每一个物件都代表着特定的意思,没一件是多余的。大卫的笔锋很细腻,看不出丝毫画笔的痕迹。整幅画看上去就像一张大照片儿。”
“活灵活现,很有感召力!”我的英文很可能词不达意,因为艾玛没反应。
我俩走进隔壁的展厅,“你看这幅爱德华·马奈的‘老琴师’。这幅画也与拿破仑有关,只不过是拿破仑三世,作于1862年,那时拿破仑三世正在推行巴黎的市区改造工程,很多老旧的街区都被拆掉了,这幅画的背景就是废墟,对比咱们刚看过的,这幅画有什么不同?”
“话里的人物衣着都很破旧,色彩不多?”
“这是社会现实主义的代表作。19世纪中叶,法国大革命后时代,画家们开始关注普通人的生活。这幅画中的7个人都是当时巴黎街头常见的,他们目光涣散,看着不同的方向。”
“他们看上去很空虚和无奈?” 我的表现欲。
“是呀,那时这些巴黎普通民众没有发言权,也得不到社会的关怀。人与人之间很淡漠,人与环境间也没有联系,逆来顺受,苟且偷生。这种空寂和压抑的氛围感染了一代又一代的观众。这些都被马奈用粗重的笔触,大块色彩,他很少调色,就那么生生地堆砌在一起,表现出来了。”
“真是,别看色很少,但很重,反差大,视觉冲击力强。”
“马奈就像一个冷静的社会观察家,一边用画笔真实地记录,一边恰到好处地让观众感到他超然脱俗的境界,因此被誉为现代艺术之父。我们去隔壁看看莫奈的作品吧。”
“这幅‘女人和太阳伞’ 我看了几十年了,今天终于看到了真迹。”我很兴奋。
“这幅画作于1875年,画的是莫奈夫人和儿子。那时软锡管包装颜料开始流行,以前颜料都装在猪尿泡里,画家只能在工作室里画,有了锡管,画家们可以带着颜料去巴黎以外的地方写生。户外强烈的光线和更宽的视角,拓展了艺术家们的发展空间。”
“啧啧,我觉得莫奈夫人风摆杨柳,飘飘欲仙,怎么搞得?”
“这幅画来自莫奈对瞬间即逝的景象的把握,从笔触看,画得很急,很多斑块的感觉,自成风格。你看,光来自莫奈夫人背后,裙子被风旋起,蓝天上云彩的颜色由灰变白,仿佛向你飘来,花草随风摆动,这些元素营造出了动感。“
“这是一幅令人愉悦的画。” 我不由得感叹。
“绿草,黄花映在她透明的面纱上,姣好的面容浮在朦胧中。高高的天空下,他们的儿子小小的,站在远处,露出半个身子,拉长了画面的景深。”
“每个观看到这幅画的人,都能感受到莫奈那份对家人和自然的夸张的爱。”
“人们称这幅画是‘夏天的肖像’。这个时期的画家,走出画室,描绘世俗人物和大自然美景,他们不再取悦于人,而是向人们表达自己对世界的理解和印象。”
“印象派?”
“是的,莫奈的这幅画是印象派的经典之作。”
“莫奈之后法国绘画的代表人物是尚塞。” 艾玛带我走进一间很大的展室。
“你看这幅静物,尚塞是个高产画家,光静物就画了二百多幅。这是1905年,他去世前一年画的。”
“封笔之作。这画看着怎么有点儿别扭?”话一出口,我恨不能咬掉舌头。
“嗯,有意思,哪儿别扭?”艾玛的眼神在鼓励我。
“桌子前部低而窄,后部高且宽,桌上的东西随时会滑落。盆子和花瓶有些走形。” 我试探着。
“尚塞试图在二维的画布上展示三维的效果。他希望把桌边和桌面,瓶子的外观和里面同时展示给观众。”
印象派绘画讲究的是捕捉一瞬间的情景,画得快。但尚塞画画和做物理光学实验似的很慢。你看这些水果,有些的都干瘪了,画这幅画一定花了很长时间。他在工作室里有很多物件。画的时候,他不断地变换画架的位置,从不同的角度画同一个物件,不理透视,直接把不同角度的视觉效果揉在一起成形。“
“而我们只在一个位置上看他的画,所以感觉怪怪的。”我好像摸着点儿门儿了。
“尚塞曾说过,眼睛只是获取不同平面的形象,而大脑才能把这些形象组合成物件。”
“这之前咱看的画,一眼就明白画的是啥,但这屋子里的画好像不那么直白了。”
“因为这一屋子的画都是塞尚的呀。”
我俩绕着屋子,逐一看了一遍。“画中常出现深色的轮廓线条,和几何图形,人不像人,物不似物。”
“尚塞画的不是现实世界的实物和景象,而是经过他的大脑构思后抽象出来的概念。”
“抽象派!”我冲口而出。
“你才是行家!”说起夸人,艾玛从来都是毫不吝啬的,“ 18、19 世纪,是法国艺术爆发的年代,这些艺术家挑战传统的绘画规则,敲开了现代艺术的发展的大门。”
“这半天下来,我觉得手痒。”我由衷地大呲呲。
“我就知道,去我家吧,有现成的颜料和画布。”艾玛看我的眼神儿像看着她的猫儿。
“画出我今天的想法不成问题。咱也抽象一把,让我孙子将来有的猜。”我双手举过头顶,又狠狠滴甩下,捧着艾玛递来的热茶,走向她的家。
【作者简介】
郇舒叶,生于北京,现居美国旧金山。 1980年入读北京大学法律系。1984年大学毕业后就职于新华通讯社。曾任斯坦福大学国际发展中心中国事务部主任。
编辑:朱蓉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