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18日,杨振宁在北京逝世,享年103岁。
从清华园出发,历经了世界舞台,沐浴过北京玉兰花下的光,吹过纽约长岛的风,最终归根故土。百岁老人把人生航线画了一个圈。“我的一生可以算做一个圆,从一个地方开始,走了很远的地方,现在又回来了。”
“我理解这个圆并不仅仅是个体人生的圆满,更含着不同的科学与文化土壤、理性与情感之间的圆融。他既忠于科学真理,也深深地忠于祖国,这两种忠诚构成了他一生最重要的底色。”在20日晚间“知识分子”公众号线上举办的《杨振宁:百年科学之路》追思会上,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研究员、华东师范大学紫江讲座教授方在庆动情缅怀。
杨振宁学术品味的关键词:
优雅与简洁
在杨振宁第二任夫人翁帆的眼中,杨振宁的一生“如斯如愿”“无怨无悔”。19日,翁帆在《光明日报》撰文悼念:“杨先生离开的时候一定很欣慰。他的一生,为民族的复兴,国家的强盛,人类的进步交出了一份满意的答卷。”
2018年5月10日上午,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著名物理学家杨振宁先生与翁帆女士的新书《晨曦集》在北京清华大学高等研究院发布。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杨振宁在西南联大和清华园一路读来,后赴芝加哥,受教于爱德华·泰勒与恩里科·费米;1949年进入普林斯顿高研院,1966年去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创建了如今以他命名的理论物理研究所。1997年任清华高研院名誉所长,2003年底给寓所取名“归根”,定居清华园。
在他定居清华园后的2024到2025年间,中国科学技术大学上海研究院维尔切克量子中心副主任施郁,曾在杨振宁身边工作过一年多的时间。近距离的学术交流与日常互动,施教授称其治学品味与研究方向受益于杨老颇多。
“杨先生研究是宽谱的,不仅涉及领域宽,在相近领域的研究方向和方法也很多样。”线上追思会发言中,施郁用了整整半小时细数杨振宁对多学科的学术贡献。从统计和凝聚态物理,到粒子物理和场论,其中“既有用对称巧妙得到的结果,也有复杂的计算硬仗”,这也令后辈学人得以管窥杨先生在方法论上的宽谱一隅。
杨振宁曾自述其治学风格受大师爱因斯坦、钬拉克及费米影响颇深,追求的境界始终是“提炼出基本,集中于本质”。“对于物理学之美的追寻贯穿了杨振宁的科学生涯,而对称性就是其中的主旋律。”在施郁看来,优雅和简洁是杨先生学术品味的关键词。这一点,也被一同参会的清华大学高等研究院副院长翁征宇反复提及。
“杨老做学问从不简单追热点,只有与他的品味和风格共振的课题才真正会吸引他。”翁征宇回忆起十几年前在高研院与杨老合作一篇超导论文,彼时90多岁的杨老思维之缜密、假设之清晰、数字论证之严谨,令他至今仍感佩于心。“他不喜欢复杂,研究过程就是化繁为简,不断排除那些次要项的干扰,直奔问题的核心。”
当时铁基超导非常热,杨振宁曾向瓮征宇简单咨询过相关议题,不久后,便分享给他一份手书的超导领域计算,并特意为着翁征宇此前交流中提及的一点思考,在文前加了翁征宇的名字。“原来只是听说他简洁的推导风格,但那次是我亲眼见到他的手书论证,和他五六十年代的经典风格一脉相承,非常震撼。”
1954年与米尔斯提出“杨—米尔斯规范场”论,也是20世纪物理学最为重要的成就之一;1957年与李政道合作提出“弱相互作用中宇称不守恒”,成为首获诺奖的华裔科学家;发现一维量子多体问题的关键方程式“杨—巴克斯特方程”……杨振宁为现代物理学的发展作出的卓越贡献影响深远。
杨振宁用公式写诗,用方程作画,有人用“重新定义宇宙”来形容他的成就,或许更贴切的说法是:他帮助这个时代找到理解宇宙的更好语言。
“保守的革命者”,未竟的“共同途”
1999年,杨振宁从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理论物理研究所退休。
4年后,杨振宁从美国全职回到清华工作。他是受清华大学之邀,来帮助建设清华大学高等研究中心(2009年改名为清华大学高等研究院)。
清华大学原校长、高等研究院院长顾秉林是原清华高等研究中心筹建的主要参与者,在他的回忆中,杨振宁为中心的筹备和发展定锚稳舵。“作为高等研究院名誉院长,杨振宁先生在这四分之一世纪的时光里一直践行‘愿在有生之年尽力帮助清华大学发展’,特别是‘使清华大学的理科重振辉煌’,这正是他‘为祖国科学事业所作贡献’的最好诠释。”
在赤子之心与家国情怀之外,有评论认为亦可从制度与人才角度去理解“归根”二字:当一个科学共同体的“场”足够强,个体的轨迹就会被吸引。多少赴美留学的学子,曾受到杨振宁的指引;而随着杨振宁的归国,也有不少海外游子跟随他回来建设祖国。
科学从来不是孤岛,它需要栈桥、航线、通行证与彼岸的码头。杨振宁的贡献,除了为现代物理学奠定重要的理论基石之外,更在其毕生孜孜不倦为祖国科技发展与人才培养修桥、造“场”。
纵观杨振宁先生的一生,无论是年少时代的求学,还是在美国的学术科研,或是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倾力支持祖国的物理学发展,到最后的落叶归根,其个人的发展与学术进程,与国际局势和意识形态的变迁密切相关。对于科学与制度之间的复杂关系,可以说,当世没有几人能比杨老更具有历史厚重感的认知。
作为20世纪下半叶以来顶级理论物理圈子的历史亲历者,杨老在2016年接受山西大学科学技术史研究所教授厚宇德访谈时,曾对“科研项目与科学家的意识形态从何而来”有过精辟的阐述:“在两个极端之间,人的分布是连续的”“比如像冯·诺依曼、泰勒他们在政治上的见解不是从一开始就这样的,都是慢慢演变成这样的,这个演变与整个世界局势的发展变化有密切的关系。”
上世纪70年代初,中美关系出现解冻复苏迹象,杨振宁在1971、1972年两次回国访问,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并见到了挚友邓稼先。两次回国期间,杨振宁也都曾去到北京大学,或是作学术报告,或是与在校师生座谈。返美后,他到多所大学演讲,影响极大,掀起大批华裔学者访华热潮,被誉为架设中美学术交流桥梁第一人。
此后数十年,杨振宁为促进中国科技对外交流和发展进步做了大量工作。他从国家发展大局出发,为中国重大科学工程和科教政策制定发表关键性意见。回国20多年来,杨振宁在清华大学任教,在培养和延揽人才、促进中外学术交流等方面作出重要贡献。正如华尔街日报评论他:“长年推动两边学术往来与制度化合作”。
物理学大师弗里曼·戴森(Dyson)在1999年曾对杨振宁有过广为流传的“保守革命者”的评价。对此施郁更愿意理解为,“对于物理上的旧知识,相比否定、推倒某些东西,他更倾向于提出新的建设”,他认为,杨振宁先生始终是以一种对祖国负责的态度,一步步推进中国向好的方向进步,“他是以一种温和的方式去改变”。
2015年,杨振宁放弃美国国籍,回归中国公民身份。
2021年9月22日,清华大学举行“杨振宁先生学术思想研讨会”,会上杨振宁发表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同途”的讲话,回忆1971年回国访问的情形,深情追忆挚友邓稼先。“稼先,我懂你‘共同途’的意思,我可以很自信地跟你说,我这以后五十年是符合你‘共同途’的瞩望,我相信你也会满意的。再见!”
诚如斯言,或许在物理学里,某些对称性必须在实验与逻辑中被打破;而在人生里,某些归属终会在回望与担当之间归位。
归根:“学子凌云志,我当指路松”
已与杨振宁相识40多年的科学编辑、《杨振宁传》的作者江才健,在追思会线上直播中,深情怀念与杨老的交往点滴。其中尤为令他感念的,是杨振宁在处事待人中“平等与尊重”的谦逊美德。“我发现他虽然是一个大科学家,却也是一位极能尊重他人、没有身份架子的平易人物。”
因写传记的缘故,他和杨老有很多深度的交谈,也曾数度同游。江才健缓缓回忆道:”我认识的著名华人科学家不少,能够像他这样的不讲究身段,没有架子的,着实很少。我也好些次看到他在不少场合,被一些学术积累尚浅的年轻学生缠着讨论问题,不克分身的场面,因为他多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
2007年春天,在北京大学百周年纪念讲堂内,杨振宁接过“2006影响世界华人终身成就奖”的奖杯。刚刚在第37届国际物理奥林匹克竞赛上以满分成绩脱颖而出的19岁北大学子张鸿凯向他提问:“您通过您的成就告诉大家中国人可以改变世界、影响世界,作为一个晚辈,我们应该怎么样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影响世界呢?”
“我想,一个年轻人最好能够掌握他自己的兴趣和他自己的能力在什么地方”,在聚光灯下的杨振宁,语气平缓而笃定:“第二,我想非常重要的是要能够找到一个前途,找一个20年、40年有大发展的领域走进去;第三点,在当今世界科技蓬勃发展时期,跨学科的发展非常重要,每一个年轻人都应该积极地把兴趣拓广一点,向各个不同的方向都攻克。”
2018年,他还应邀担任“科学探索奖”的共同发起人。“‘科学探索奖’特别是为比较年轻的学者(而设),这是一个非常有远见的想法。”杨振宁曾如此评价。2019年,97岁高龄的杨振宁以“科学探索奖”发起人的身份,出席了第一届“科学探索奖”的颁奖仪式。
在提携奖掖后进上,他始终一以贯之,不偏不倚。
即便是在2016年围绕大型粒子对撞机的争论中,曾被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所长王贻芳撰文针锋相对,在2019年王贻芳获未来科学奖的物质科学奖时,杨振宁依然亲自参加颁奖仪式,且事先、事后亦从未公开批评,“这是杨先生君子风范的自然流露。”北京大学终身讲席教授饶毅事后回忆称。深夜十点半,线上追思会已进行到最后,刚刚下高铁的饶毅来不及抵达驻地,坚持在车上接入连线,与听众们共同缅怀纪念杨振宁先生。
事实上,杨振宁的部分人生选择与公开立场,舆论也曾不止一次喧嚣。小到个人生活层面的第二次婚姻,大到国家科研层面如前述“粒子对撞机”建设工程的异见,但把时间线拉长,伟大科研人生的真实样态,恰恰是“科学的清澈”与“人间的混沌”并存。
中国科学院院士、清华大学高等研究中心教授朱邦芬在追思会上,再度提到了曾忐忑邀请杨振宁为本科生开课的经历。出乎他意料的是,杨老一口答应。杨振宁曾说,“因为我在物理学前沿工作多年,对于清华有志于科研的学生,我是可以给他们一些帮助,帮他们‘指路’的。”于是,2004年9月13日,82岁高龄的杨振宁身着衬衫站上清华六教的讲台,为130余名大一新生讲授《普通物理》课程。
事实上就在归国后,杨振宁先生曾写下一首五言诗《归根》,其中有这样的句子:“神州新天换,故园使命重。学子凌云志,我当指路松。”
2021年,清华大学110周年校庆时,杨振宁曾寄语青年学子“要清楚方向,选对方向”。他说:“对于一个研究生,对他将来影响最大的,不是学会一两个技术或是怎么做实验的方法,而是要找到一个将来有发展的领域,这是他们一生最重要的事情。”
曾经的联大青年与今朝燕园清大的莘莘学子隔空相望,深情嘱托,完成了教育意义上最温柔的传承。
南都记者从清华大学高等研究院了解到,为深切缅怀该院名誉院长杨振宁先生,院里在科学馆一楼119房间设立杨振宁先生缅怀室,于10月18日至24日期间接受各界友好人士吊唁,每日开放时间为早上9点至晚上9点。校外人士需报备进校。10月18日晚间不少师生、群众自发前来吊唁,悼念者依次鞠躬献花,杨先生照片被黄白菊花簇拥。据多家媒体报道,19日白天,吊唁处门外更是排起了长龙。
清华大学高研院设立的杨振宁先生缅怀室外排起长龙。图源:南方周末
10月18日,西湖大学发文《深切哀悼著名物理学家、西湖大学董事会名誉主席杨振宁先生》,西湖大学湖心讲堂活动在开场前临时改变活动议程,追加悼念杨振宁先生环节,全场肃立默哀。
10月19日,北京大学发文《向宇宙问路,杨振宁先生一路走好》悼念杨振宁。
巨星陨落,光芒永存。斯人已逝,“共同途”长存。
采写:南都记者吕虹
(部分素材综合自北大清华官微、光明日报等)
编辑:梁建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