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首例单身妈妈申领生育保险案后,她们如何寻求身份认同?

南方都市报APP • 察时局
原创2022-08-16 17:50

8月16日,国家卫健委等17个部门联合发布了《关于进一步完善和落实积极生育支持措施的指导意见》。《意见》明确,国家统一规范并制定完善生育保险生育津贴支付政策。

旨在保护所有女性生育期健康安全的“生育保险制度”,过去多年来一直将“单身妈妈”挡在制度门外。随着“三孩生育政策”正式写入人口与计划生育法,广东省修改地方法规率先删除了有关“再生育审批制度”的条款,明确未婚生育一孩和二孩也可办理生育登记,其他一些省区也开始调整生育政策 。

这些政策的出台,正在改变单亲妈妈不能平等享受生育保险待遇的状况。

上个月末,因为未婚生育被辞退、被剥夺产假工资的北京单身妈妈Sarah,提起的抗诉申请被北京市检察院受理。这意味着,检察院有可能会对法院判决提出抗诉。此前,她争取产假工资的诉求,没有得到法院支持。

Sarah的这一经历,是单身妈妈遭遇困境的一隅。她们渴望被社会认可接纳,希望能与普通妈妈一样享受同等待遇。每一个单身妈妈都在与生活单打独斗:有人辞职后独自抚养孩子,有人怀着孩子从“狗血恋爱”中挣扎出来后选择生下孩子。在她们的经历中,别人的帮助像暗夜星光,最终走出黑暗还得靠自己的双脚。她们当中有余力的,就去帮助他人。

上海单身妈妈张萌认为自己有余力为单身妈妈做点什么。她用4年时间争取生育保险,屡败屡诉,尝试了所有可行的法律途径。在她之后,更多单身妈妈站出来就生育保险申领发声。

这是一个关于勇气和互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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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这个余力,如果我不去做,这件事就真的没人做了”

发起全国首例单身妈妈申领生育保险诉讼的张萌,不认为自己是别人眼里那个勇敢的人。多年前她在一个网站上留下帖子,希望找到一起争取生育保险的单身妈妈。但找上门的却是一些疑似人贩子的陌生人。

她说,这些人就像那幅著名摄影作品中的秃鹫一样,埋伏在快饿死的儿童身后,专门盯着单身妈妈,用现实生活中的难处,怂恿单身妈妈放弃孩子,惯用说辞是“孩子你一个人养不了,我帮你带给好人家抚养,你拿点‘营养费’。”

尽管非常憎恨这些人,但张萌不敢招惹他们,很快“转移阵地”。她建了个微信群“未来妈咪”,越来越多的单身妈妈被吸引进来,现在群里有80多人,大多是40岁上下的女性。

群里的大部分单身妈妈,都曾遭遇生育保险申领这道坎。生育保险由用人单位为女职工缴纳,包括生育津贴、生育医疗费用、产检定额费或一次性补贴等。有的省份如江苏、江西要求提交结婚证才能享受生育保险;有的地方如北京、沈阳规定,要求申领生育保险之前,首先必须要有生育登记单,而办理生育登记单则需要填上配偶信息或提交结婚证。

在张萌看来,不应该给单身妈妈设置“结婚证”这道关卡,国家层面的现行法律规定没有将生育保险与婚姻相挂钩。

促使她决定走法律程序的,是她在和区计划生育部门工作人员的一次沟通。她发现在自己之前,竟然没有人对无法申领生育保险一事提起行政复议。这就意味着,很多来申诉的单身妈妈可能被一句话就打发走了。

张萌意识到,如果自己不去做的话,就真的没人做了。她说,自己有点法律知识储备,孩子也有家人帮忙照顾,有余力去做这件事。

2017年她就无法申领生育保险申请行政复议后遭遇失败,转而起诉浦东金杨新村街道办和浦东新区政府,一审败诉;2018年又起诉上海市社保事业管理中心,一、二审都败诉。2019年她向上海高级法院申请再审被驳回,2020年向上海市检察院申请抗诉被驳回。张萌几乎把所有可行的法律途径都试了一遍。

法庭之外,改变在发生。2020年12月底,上海市民政局公开发布一份红头文件,规定自2021年1月1日起,对申请享受生育保险待遇的人,取消计划生育情况的审核事项。这意味着,不再限制非婚生育的女性申领生育保险金。上海成为继广东之后,全国第二个单身生育可申领生育保险金的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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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市民政局发布文件的截图。

2021年初,张萌拿到生育津贴和产检定额费,但她没有就此停下脚步。当年1月,张萌和群里的单身妈妈一起给全国人大常委会法工委写信,表达她们的诉求。 张萌在信中建议,希望“单身妈妈不能申领生育保险”的问题能够引起全国人大的重视,帮助这一群体获得基本的生育保障。


张萌之后,更多单身妈妈站了出来

张萌坚定的决心,让她的代理律师李珺印象深刻,“张萌是第一个坚持要起诉的单身妈妈。”

张萌发现,很难用理想去鼓励别人,“当我拿到生育津贴后,大家看到希望,一下子积极性就上去了”。而在这之前,她认为没有多少人打心底认同她做的事情,大多数人认为是在白费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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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萌和她的孩子。受访者供图

张萌领到生育津贴等补贴后,在上海的其他单身妈妈感到振奋,她们前往自己所在的社区咨询申领生育津贴等事情。看到越来越多人行动起来,张萌觉得很开心。

根据上海相关政策,生育的女性可以享受 98天的生育津贴,晚育的女性在此基础上多了60天的生育津贴。然而,据张萌所知,“未来妈咪”群里的几个晚育的单身妈妈只拿到98天的生育津贴。

有人说要继续申诉,直到拿到剩下60天的生育津贴,单身妈妈贺玉立刻在群里响应。

实际上,对于贺玉来说,就算是全额发放生育津贴,她总共拿到的也只有1万元出头,对她的生活来说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但贺玉认为,争取全额生育津贴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公平。“单身妈妈应该和普通妈妈一样,被社会认可和尊重。”她说。

贺玉能明显感受到,有关单身生育的相关政策正在一步步完善,社会观念也发生改变。以前的单身妈妈为了给孩子上户口用了好几年,但现在给孩子上户口甚至不用本人到场,把相关材料补全就可以。她记得有个朋友在2000年左右生了孩子,那朋友不敢告诉别人自己是未婚生育,对外谎称离过婚。而现在,贺玉可以坦诚地在社交媒体上直陈自己的经历。

张萌的案件引发关注后,找到李珺的单身妈妈变多了。有位女性说,想通过诉讼拿到全额生育津贴,让单身妈妈的权利得到认可。

李珺说,这位妈妈并不缺钱,她走出的这一步,也许未来能让孩子更能认同她的身份。给单身妈妈发放全额生育津贴,也是对这些孩子身份的认可。

看到更多人站出来,用法律捍卫自己的合法权益,李珺觉得很开心,她相信,通过诉讼的形式,会有越来越多单身妈妈的合法诉求会被听到。


“因为车祸,我意识到生育保险金这笔钱的重要性”

江苏南通的单身妈妈郑丽丽意识到生育保险金这笔钱的重要性,是因为2年前的车祸。

她至今还清晰记得灾难发生的那天——2020年8月9日,她骑电瓶车下班的途中,被汽车撞倒,轮子从她身上碾压而过,最终停了下来,众人合力把车抬起来,将车底的她送去医院。

她的一侧盆骨被碾碎,一个金属支架作为代替,植入她的盆腔,并将终身跟随着她。万幸脊柱和四肢没有受损,没有落下残疾。

住院期间,因为交不起医疗费,她眼看着消炎的点滴被停掉,担心胸腔积液不能及时消除。回家后的生活很煎熬,想到80多岁年迈体弱的父母和当时只有2岁的儿子需要人养活,她觉得有一座大山压在身上,眼看日子逼近崩塌。那个时候她想,如果能拿到生育保险金就好了,但是至今她都没有申领到。

郑丽丽出院3个月后,张萌才知道这件事,她给郑丽丽寄去一束白色石斛兰,装在长条形的纸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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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丽丽收到的鲜花。

看到花的一瞬间,郑丽丽说,就像是暗夜星光。她觉得心里无比温暖,受到一点鼓舞,“有人关心就是幸运的,任何时候都不能放弃。”郑丽丽没有见过张萌,但是经常收到她寄来的玩具和儿童羽绒服,她还知道张萌帮了群里好多单身妈妈。

困难接踵而来。孩子出生以来,一直是郑丽丽80多岁的母亲在帮忙照顾。今年1月,母亲因病去世。父亲又有糖尿病和高血压,自顾不暇。郑丽丽决定辞去工作,全职照顾家人。

辞职前,郑丽丽所在的公司替她缴纳过生育保险,按照计算规则,这笔钱有5万到6万元,近乎她家一年的生活费,可以短时间内不用再为孩子的学费、生活费、教育费、家庭的医疗费发愁。

但是由于没有结婚证,江苏南通海安的劳动局社保中心的工作人员告诉郑丽丽,她不能申领生育保险。她不明白的是,生育保险本应是生育的女职工享有的法定权益,为什么要和结婚证挂钩。

2021年1月,和张萌一样,郑丽丽也给全国人大常委会法工委写了一封信,反映江苏现有的申领生育保险的相关规定,以亲身经历为例直陈这笔钱对于单身妈妈的重要意义。

郑丽丽在网上看到,有人建议假结婚办证,拿到生育保险后再离婚。但她觉得这条路走不通,没有必要为了几万块钱,去冒更大的风险。

有时她也会想:上海和南通的直线距离只有一百多公里,为什么两个地方的单身妈妈面临着完全不同的境遇?


走出封闭的评价体系,这是一名已育女性应得的权益

就差一点儿,陈雯就和张萌一起成为全国首例单身妈妈争取生育保险案的原告。她被前男友骗走60万元,还生下一个孩子,但当时她忙于起诉前男友,没有更多的精力去争取生育保险。

发现自己卷入骗局之前,陈雯已经隐约察觉到前男友有点问题,他总是找各种理由开口要钱。那时依然想要结婚的原因是,前男友说结婚后可以在家带孩子。还有一点,陈雯想要通过结婚,成为同事眼中“成功”的女性。

陈雯后来才发觉,自己的这一想法,深受所处环境的影响。她所在公司有好几位高管都是女性,但她们要么单身、要么离婚。在公司同事们的眼中,女性最终还是要回家带孩子,钱挣得再多,没有结婚依然是个“loser”。不服输的陈雯想打破这个魔咒,一心想要快点结婚。

然而,事情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成为单身妈妈后,陈雯遇到很多白眼,有不少还是来自女性的鄙夷,说她“眼瞎”“没脑子”。似乎单身妈妈,比不婚不育的女性还要低一等。那段时间里,陈雯在公司甚至不敢大声说话。

虽然没有加入张萌的诉讼之路,但通过张萌,陈雯结识了不少单身妈妈,她们当中有的主动选择成为一名单身妈妈,有人甚至引以为豪。这些观念让她感到惊讶,打破了她一直以来“女人一生就是读书、工作、嫁人、带娃按部就班生活”的认知。

陈雯意识到自己正在走上另一条人生路。她从原来封闭的评价体系抽身出来,重新思考“结婚是女人最终归宿”这条标准。她发现,自己跳出了此前的怪圈,工作中的成功带来的自信也让她逐渐走出阴影,她也不再考虑婚姻。

为了申领生育保险,她多次找到社区,从2019年开始,她一有空给政府相关部门打电话申诉,反映情况。2021年上海新规出台后,她拿到了生育津贴等补贴。对于陈雯来说,没有这笔钱,生活也能过得去,但她觉得这是自己作为一名已育女性应得的权益。

前不久,陈雯已经做好打算,离开这家公司。

(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文中张萌、郑丽丽、陈雯、贺玉为化名)

采写:南都记者 郭若梅 发自北京

编辑:梁建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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